香港獨立是「偽議題」嗎?

(本文之詳盡版本:bit.do/Pusheen_writes
哲學星期五於2017年11月21日晚,於臺北市里山咖啡舉行座談會。以下是該聚會的演講稿。)

在雨傘革命之前幾年,香港掀起本土思潮,社會開始浮現爭取民主自治、以至獨立建國的呼聲。中國政府和香港建制固然不會高興,亦因如此,他們於去年立法會宣誓風波後,就趁機高調打壓香港的的本土派和自決派。與此同時,在野陣營中不少人對本土思潮亦甚有保留,一些在野派對本土派的恨意,亦不亞於親中建制。這部分是因為陳雲等人選擇以鼓動民憤的方式推行其本土主張(縱然他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獨派),有煽動民粹之嫌。而在過程中亦冒起一些機會主義者,他們以荒腔走板的炒作謀取短期政治利益,損害民眾對本土派的印象。

此外,本土思潮亦挑戰了在野陣營的主流論述:一直以來的「民主回歸論」,都主張在中國統一的前提下推動香港民主化,並將本地民主政治放在中國民主化的框架下。平情而論,「民主回歸論」者之所以如此倡議,是因為香港前途問題於1980年代初塵埃落定,他們想藉政權移交的機會奠定未來的政治架構,從而落實民主自治。可別忘記1980年代的中國剛開始走出文化大革命的陰影,鄧小平政權作180度改變提出改革開放,那時中國的社會氣氛曾經令人充滿期盼。中國的自由夢於1989年的六四慘案後就破滅了,在野陣營固然知道港中政治分隔之重要,但他們畢竟曾熱情地關注北京學運,亦因此有倖存者的罪咎感。他們覺得自己有責任推動死難學生未竟之志,以「自由地區中國人」的身分改革中國。本土派主張港中區隔,就觸動了這些朋友的情意結。

因著對民粹政治的抗拒,以及與中國藕斷絲連的矛盾心結,一些在野人士聽到「港獨」二字,就會條件反射地斥之為「偽議題」。我們今天會討論對香港獨立比較常見的三種批評。他們有的認為香港歷史不長,與中國又只有一河之隔,只是個住滿中國移民的城市,挪用臺灣獨立運動的經驗是只對歷史無知。比較左傾的朋友,則認為香港社會最大的問題,是貧富不均的分配正義問題,統獨之爭則是無關宏旨的。此外,亦有意見認為民主與統獨無涉,是以應該只談爭取民主,迴避具爭議性的統獨問題。

香港主體真的欠缺歷史嗎?

1841126日,英國軍隊於上環水坑口登陸,開埠距執筆之際僅176年。香港人的祖先,大部分是自此之後才從東亞大陸遷入,當中又有一大部分是於二次大戰後才移居香港。不過這代表香港沒有自身的歷史主體嗎?斷乎不是。

遷居香港的移民縱來自五湖四海,但大部分均源自嶺南沿海世界。這個世界一直處於東亞大陸帝國邊陲,英國之所以在香港開埠,也是因為這個地方一直是「化外之民」活躍之地。英國的殖民統治,鞏固了香港有異於大陸的特性。亦因為香港「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的特性,香港人的祖先才會移民香港。適量地吸納移民,其實並不會削弱香港主體的獨特性;與此相反,香港是因為有獨特的主體性才能吸引那麼多移民。

香港真是如中國帝國主義者宣稱那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秦帝國於一統中原後,到公元前218年才首次征服嶺南。之後漢帝國於公元前112年侵略南越國後,大陸帝國才算控制住嶺南。但之後一直到10世紀,嶺南始終是未被漢化的邊陲地帶。朝廷的力量,只及廣東北部及廣州鄰近地帶,其餘大部分地方都要靠部族酋長施行間接統治。漢人南遷的規模,亦不如一般人想像那麼龐大。我們可透過基因研究重組先民的遷徙模式,去驗證中國帝國主義者的「血濃於水論」。據徐杰舜和李輝於《嶺南民族源流史》對既有研究的綜合,廣府人有40%父系血統源自百越族、而母系則有80%百越血統。客家族群自稱華夏苗裔,但其父系基因雖以漢族血統為主、母系基因卻主要來自畲族。我們需要留意漢人父系血統的比例水份甚多:在昔日一夫多妻制下,優勢族群的成員能夠多娶妻妾、可以多生育、子女也有較大機會存活,那樣少數優勢族群的父系基因,就能夠於幾代人的時間不成比例地迅速傳播。相比之下由於女性生理限制了母系基因的傳播效率,是以母系基因比父系基因更能反映嶺南社會過往的族群構成。(而我們也要知道東亞過往只著父系源流的文化,其實相當父權,有違當今著重性別平權的進步價值。)我們可以斷定北方漢人移民從未是嶺南的主流,而嶺南人以及大部份香港人的祖先,也極可能「有唐山公、無唐山媽」。基因研究有其局限,我們亦不應以血統定義誰是更「純正」香港人,但我們至少能否定「血濃於水論」的迷思:嶺南人的祖先大部分是自行選擇漢化的原住民,在血緣上與中原的關連並不算很強,就像臺灣的平埔族群那樣。

東亞大陸帝國的原住民要漢化,被朝廷視為編戶齊民,與世上其他帝國相比算是容易。漢化,就得服從儒家倫理、就得交稅或服役,但除此以外沒太多特別的條件。而成為編戶齊民,就可以擁有田產、男丁則可參加科舉。不過直到10世紀,嶺南都是化外之地,酋長們對田產、科舉也沒有太大興趣。「漢越和集」的社會狀況,一直維持到宋帝國之初年。

然而到10世紀,東亞大陸帝國的北疆一直被新興內亞帝國擠壓。金帝國於1127年攻陷開封後,宋帝國只能與金帝國以淮河為界,失去華北平原的廣闊領域。宋帝國唯有將目光放在嶺南,先修築珠江水系的河堤、化沼澤為良田。當時珠江三角洲仍是一淺水海灣,海岸線貼近今日的廣州。先民將堤岸修至海中,引泥沙、種蘆葦,將滄海化為良田。不過填海造陸,回報大、風險也高。新填地能否脫鹽轉為良田,沒有人能說得準。而各部族要合眾人之力,才能有資源開展動輒費時幾十年的大型工程。新填地的分界,往往難以斷定,那麼部族得設法取得官府的庇護、或是動員族人與鄰族械鬥。

面對龐大的土地利益,廣東原住民於1415世紀起即漢化為編戶齊民。據科大衛 (David Faure)於《皇帝和祖宗:華南的國家與宗族》中的考證,廣東宗族杜撰族譜,或是聲稱自己為粵北漢人移民之後、或是聲稱先人為中原的落難貴族,並主張土地是由族人首先開發。他們以族譜虛構漢人身分,藉此取得擁有土地和參加科舉的資格。為了集中資源,鄰近部族的族譜常將他們描述為同一宗族的支系,並以各種祭禮凝聚族人。這些宗族隨後會集中人力物力開發田地,亦會培育資優子弟參加科舉,寄望他日朝中有人好辦事。族譜亦會攀附鄰近有成員中舉的同姓家族,希望能藉此得到官府以至朝廷的庇佑,促進部族於圈地競賽中的競爭力。

這場圈地競賽,風險大、回報高,到後期漸發展為零和遊戲。競爭失敗的部族於陸地上無法容身,就只能舟居水道之上,靠捕魚、運輸為生。於圈地競賽中勝出的,是自視為正統漢人的廣府人。他們認為舟居的失敗者都是蠻夷,就貶稱他們為蜑家人。同期於嶺南水域活動的,還有來自福建、潮汕的閩南族群。明帝國厲行海禁,這些海洋族群卻無視禁令,因為他們都只能靠海吃海。而香港水域,就是海洋族群從事地下活動的基地。

海洋族群的地下活動,包括走私貿易和海盜活動,而兩者是有關連的。走私時,要靠武力阻止官兵破獲交易;而海盜要補給或是販賣贓物,也要靠走私網絡。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清帝國國力不振,而越南內戰又招募了大批從事地下活動的海洋族群,令清帝國無力控制嶺南沿海。到過香港旅遊的人或會聽過張保仔,他是活躍於嶺南沿海的海盜,曾沿珠江一直打到離廣州只有幾十公里的地方。後來他的部隊與清帝國和葡萄牙的聯軍在如今香港機場一帶的水域打了場大戰,雖能全身而退,最後還是決定接受朝廷招安。海盜問題解決了,海洋族群的犯罪網絡仍在。剛好這時西方人對廣州貿易日益不滿,想找走私的夥伴。

英國於1784年通過折抵法案(Commutation Act)後,對清帝國茶葉的需求急劇增加,令廣州貿易日趨活躍。但清帝國的貿易政策,卻因官僚主義變得比17世紀時更僵化。與此同時,英國的貿易逆差亦因茶葉貿易惡化。東印度公司因而鼓勵稱為港腳商人的中小型貿易商到清帝國銷售印度物產,他們起初在清帝國賣印度棉,但到1820年代品質更佳的南京棉增產,印度棉就滯銷。結果最後只剩鴉片能賣,而那時候清帝國社會趨向崩壞,對成癮物品的需求越來越大。但鴉片是違禁品,只能走私入境,嶺南沿海族群的地下網絡此刻就派上用場。他們起初在香港西北對外的內伶仃島交易,但此地與新安縣縣治南頭鎮較近,當官府加強掃蕩時,他們就改到維多利亞港交易。後來林則徐銷煙,驅逐英國商人,這些商人也是到維多利亞港避難,他們與當地海洋族群顯然已建立起信任。鴉片戰爭期間,官府的奏摺不時投訴廣東沿海充斥著與「英夷」合作的「漢奸」:海洋族群被岸上漢人及「新漢人」歧視,官府往往偏幫岸上人,那時又未有國族國家觀念,海洋族群又怎會認為「大家都是中國人」呢?(香港蜑家族群在韓戰期間,因走私貿易而被中共統戰,可謂歷史的諷刺。)英國人後來決定捨舟山而取香港,是因為渣甸等曾與海洋族群合作的走私商人積極遊說的結果。

嶺南海洋族群曾與英國走私商合作無間,鴉片戰爭時亦為英軍帶路並運送糧水。這樣香港開埠後,殖民地政府便給予他們豐厚的物質回報,並視他們為協助管治的夥伴。誠然,這些海洋族群新貴在殖民地架構中,地位遠遠不及西方人,只能擔當比較次要的角色。但他們在清帝國之中一直都是沒有任何政治權利的賤民,如今卻能名利雙收,那是他們從前未能想像的。殖民地初期管治按現今標準而言算是高壓,政府及西方人亦充斥著種族歧視的心態,令華洋衝突無日無之。但這種高壓政治,仍然比清帝國末期的管治狀況理想。英國將香港定位為自由港而非掠奪殖民地,其法律比清帝國略為人道,雖然只能算是殘缺的殖民地法治,但政府大體上仍能尊重合約精神。香港稅制較少灰色地帶,官吏無法像在清帝國那樣對商賈威迫壓榨。英國管治香港固然是出於自利的盤算,但在客觀效果上,卻為歷來備受欺壓的嶺南海洋族群,搭建一個能讓他們一展身手的舞台。

海洋族群在香港發跡,為之後抵港的移民起了示範作用。1850年代清帝國爆發太平天國戰爭,這場人類歷史中最血腥的衝突使大批廣府、閩南(含潮汕)商人移民香港。此外亦有大批客家人、四邑人經香港移民海外,之後不少回流歸僑亦決定在香港定居。清帝國於太平天國滅亡後嘗試推動現代化改革,結果卻不甚理想,令一些嚮往現代化文明的清國人以香港為家。如今在香港大展拳腳的,不只是起初的海洋族群,還有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新住民,當中又以嶺南諸族為主。除了部分南洋華人社群,以及與香港一海之隔的澳門,就只有香港是不受大陸帝國管轄的嶺南族群社會。

就如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於《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硏究》描述,東亞大陸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對國族建構的觀點百花齊放。香港處清帝國之旁,民間亦對東亞大陸前途有各種南轅北轍的想像。由於香港比東亞其他地方相對而言更自由,保皇派也好、革命派也好、主張「粵人治粵、聯省自治」的也好,在香港也能有生存空間。但自辛亥革命後,中華民國的國族論述,逐漸被國共兩黨那種強調大一統、主張黨國一體的霸權論述壟斷。自此嶺南諸族必須位於中國以外的香港,方能繼續提倡主張多元地方自治的嶺南本位論述。港中兩地在國族建構的根本性問題上,有著兩種互不相讓的答案,兩地民眾將會發展為兩個性格迥異的國族,亦是可以預期的。

帝國主義色彩濃烈的中國國族建構於1927年塵埃落定,先是有類法西斯的國民黨黨國,到1949年又赤化為共產黨的極權黨國。香港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本身未受黨國主義荼毒,就成為邊民、移民、賤民逃避中國國族建構的避風港。香港是移民城市,但先民移民,正正就是要向中國說不、是以雙腳肯定香港那種嶺南本位多元自治論述。當地方文化於中國被黨國主義以極權手段剷平,香港就是那源於百越的嶺南文化最後一個堡壘。

中國於1949年赤化後,港中之間實施邊境管制,之後能偷渡香港的,大都有告別中國、擁抱文明的決心。而身在香港的華人,則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亦只能下定決心告別原鄉、根植香港。港中兩地民眾的生命歷程越走越遠,在深圳河以北,是剷平差異的大一統、以及黨國無微不至的壓制;而在河的南邊,卻有嶺南傳承、現代制度、以及相對自由多元的社會氣氛。在邊境管制下成長的一代,踏入壯年時正值1970年代,他們察覺港中有別,自覺為獨特的命運共同體。香港潮流文化由這代人於此時開創,而這種本土認同在政治層面,則催生爭取民主自治的社會運動。雖然這些民主派普遍仍有文化中國情懷,隨後中共亦常舞起愛國旗幟進行統戰,但這一代抗爭者的初心,始終在本土的民權和民生。

英治香港雖是殖民時代,卻也是海容百川、百花齊放的時代。但我們不要忘記:這種包容絕非自然而有的。香港這些年的自由與多元,是建基於英中兩大帝國於地緣政治上的制衡,這種制衡令香港社會能相對獨立。如此嶺南邊陲文明,才能以主角的身分大放異彩,並以此基礎吸收大陸以外各類文明的精華,令香港能發展為多元的現代社會。相對獨立,是包容多元不可或缺的基礎。如之後分析,當前的地緣格局,是中國獨大;香港不力爭獨立,就只會大陸化、黨國化,自由多元也無從說起。就如杜克大學文學教授周蕾於《寫在家國以外所言

要穿梭周旋於中英這兩個侵略者之間,努力尋找自我的空間……香港必須建立自主性與獨立社會的觀念,來維持本身的繁榮發展。

2014年的雨傘革命、近年的本土抗爭,也是這種確立自主、力圖建立獨立社會的嘗試。

港獨與分配正義:地緣政治視野的階級分析

一些比較進步的朋友,認為爭取香港獨立,只是務虛的身分政治。他們認為貧富之間的分配正義,才是值得關注的議題。也許是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這些進步朋友覺得國族認同只是虛假意識,是政客為迴避階級問題而拋出的紅鯡魚。比如近年在中國發展的香港文人梁文道,近年對香港本土派日益反感,他在2017年9月17日於香港《蘋果日報》的一篇文章如是說:

你真的認為比起老無所依的現實慘況,富豪廉價租借官地,香港獨立是個更值得大家集中全部精力去完成的一件大事嗎?

假如我們要儘快幫助老無所依的貧民,也許最實惠的做法,是集中精力去籌款濟貧、到志願機構做義工,而不是去寫文章批判社會。也許親近建制,更有助募款呢。但進步朋友都知道,救濟只能紓緩問題、不能解決問題。要解決問題,就得從根本入手,批判製造問題的各種建制。基進,radical也,其拉丁字根radix,就是「根」的意思。梁先生煞有介事地提及富豪廉價租借官地,就是要說出分配正義問題的根源,是官商勾結、是階級政治。

然而,問題的根就只是階級政治嗎?帝國主義,不也是與階級因素盤根錯節,同樣是分配不公的根源嗎?而論帝國主義,受到大中華觀點荼毒過的進步朋友,腦袋就變得糊里糊塗。在他們腦海中,帝國主義就必然是西方,屬於東方的中國就必然是受害者。這想法貌似鋤強扶弱,但假定東方必然是無辜無助的弱者,其實是種看不起東方人的東方主義。在此我們得要先把話說清楚:東亞大陸帝國以及當代中國,全部都是帝國主義霸權,不認清這個事實,就無法分析出香港分配不公的問題根源。

在香港開埠前,香港一帶的海洋族群,一直都被視為賤民。新歸順的廣府族群得清帝國縱容,令海洋族群只能從事卑賤或非法的工作。帝國政權亦完全忽視邊陲民眾的政治權利。不過清帝國對香港的管制卻是微弱的:官府只能鞭及縣的層級,在此以下的鎮、鄉、村,均要靠以廣府望族為主的士紳階級間接管治。在香港水域曲折多灣的海岸線,清帝國管治力量微弱,這樣才會有華南海盜和走私貿易的出現。

英國人在香港開埠後,就決心把香港建設成自由港。這即是說英國容許友邦借用香港,在不損害英國利益的情況下以香港為基地。是以香港發跡的西方商人,不全是來自英國,美國公司亦為數不少。即使在軍事層面,1874年法清戰爭時,黃埔船塢曾維修過法國軍艦,因而鬧出一場風波。到1898年美西戰爭,美國海軍亞洲分艦隊先到香港補給,再到香港東北的大鵬灣集結,然後才出發攻打馬尼拉。清帝國亦能使用這個英國人建設的自由港,比如在法清戰爭早期,兩廣總督張之洞就成功動員華人船塢工抵制法國海軍。賴臣(Kirk Larsen) 於 Tradition, Treaties, and Trade 中就指出,清帝國很早就懂得利用租界、治外法權和最惠國待遇開放的特性,於海外拓展帝國的利權。清帝國於1882年,就透過炮艦外交與朝鮮簽訂《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取得租界、治外法權和最惠國待遇。耐人尋味的是,清帝國亦牽頭讓朝鮮與美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如此當清帝國於甲午戰爭敗北後,還能透過美國等列強的力量與日本抗衡,把清帝國於朝鮮的利權延續至日韓合併前夕。從某個角度看,香港從化外之地發展為英國自由港後,清帝國也以同樣方式運用香港對外開放的特性以及英國人的制度建設,弔詭地增強對香港的操控。

香港身為英國殖民地,在中國之外、卻處中國之旁。這種特殊地緣格局,令香港不得不面對來自英、清,或後來的英、中雙重帝國主義壓迫。而殖民地社會內,既有華洋之間的族群矛盾,到後來工業發展又令勞資矛盾白熱化。假如我們要做好階級分析的話,就必須考慮到帝國主義及族群關係的變數。不同勢力的合縱連橫,是權力分配、資源流動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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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治香港的社會階級關係

19世紀末,華洋矛盾是香港社會最常見的矛盾。那時洋人官商多抱種族主義心態,法律對華人不夠公平。華工偶會遭洋老闆虐待,政府偶會徵收針對華人的款項。除此以外,華人的衛生觀念較為落後,而推行衛生政策的西醫又不諳民情,令公共衛生政策難以既合乎衛生又不擾民。此時,在東華醫院董事局的紳商,便會以華人代表的身分替基層華人請命。他們有時甚至會與大陸的官府合作,就像在清法戰爭那次風波那樣。

但隨著香港社會工業化、現代化,華人內部的階級矛盾和意識形態分歧,逐漸趕上華洋矛盾。在1920世紀之交,東亞大陸各方政治論述在香港角力、動員,過程中催生香港的勞工運動。華人資產階級則與洋人資產階級一樣,把新興華人工會視為搞事分子。在1920年代香港發生一連串的工潮,香港政府原先寄望華人菁英能如過往那樣協調衝突,但東華醫院辦的緊急會議,卻淪為華人資產階級批判華人勞工的申訴大會。華人菁英在政府要求下,嘗試調停洋人資產階級和華人勞工的糾紛,最終兩路華人卻惡言相向。同一時期的反蓄婢運動,也是值得玩味的特別事件。在這場運動中,進步華人與進步洋人聯手抗衡希望續婢的華人資產階級。最終倫敦當局罕見地介入香港內政,香港政府代表華人菁英與倫敦討價還價,但最終還是於1922年末展開的《管制家庭服務形式條例》立法程序,立法局的華人菁英於翌年屈服,不情願地投下贊成票。

香港這個雙帝國體制的內部矛盾,有時會以港中對立的方式呈現。國共合作的廣州政府於1925年藉五卅慘案後的社會氣氛,與香港勞工運動聯手發起港粵大罷工,意圖封鎖香港。華人資產階級則認為廣州當局正在侵略他們的家園,全力協助香港政府打擊工潮,最終市面到七月便能逐步恢復平常。廣州政府於大罷工期間的社會動員,成為翌年北伐的助力,香港的勞工運動卻淪為棄子。香港勞工運動想趁勢推動香港本土勞工權益,但這些目標一樣都沒有達成,前赴廣州的工運領袖則沉迷於內部政治鬥爭。結果大部分勞工不欲參與政治鬥爭,於七月後陸續返港復工。罷工於192610月結束後,香港勞工運動五殘七缺,而在中國投靠中共的工運領袖,則在蔣介石展開清黨運動後淪為白色恐怖受害人。

1967年在新蒲崗香港人造花廠爆發的工潮,其發展模式卻截然不同。工潮爆發後,親共工會隨即介入並主導工潮,將之升級為反對英國統治的「反英抗暴」運動。他們發起罷工、罷市、罷課,卻未能取得任何成果,便發起炸彈恐怖襲擊。後來廣東的民兵甚至趁勢攻打位於港中邊境的沙頭角。香港政府很快就判斷出整場風暴乃香港激進親共派受文化大革命鼓舞而自作主張,北京政權則未有接收香港的計畫,故此放膽以高壓手段果斷鎮暴。但在一般香港人眼中,中共的侵略如箭在弦,或至少會按「澳門模式」,把香港中國化。香港人對當時殖民地管治的歧視政策頗有微言,但他們對中共的黨國國族主義明顯更為抗拒:畢竟大部分移民香港的華人,都是為逃避國共兩黨的黨國國族建構而來。香港人的心態,就如當時《星島日報》主編鄭郁郎在《在香港看香港》所言:

人民對港英並無好感,但是在目前形勢下,不支持港英,支持誰?這有如坐上汽車,一定要支持司機,港英是司機,港人只好支持他。

這場1967年的暴動,令大部分華人基層與資產階級及政府站在同一陣線,並與中國政權及在港親共派對立。這次暴動的集體記憶,令香港人潛意識裡確認港中有別,縱然他們仍有文化中國情意結,但他們明確地要對現實的政治中國說不。

我們可以看到香港開埠後的雙帝國體制,帶來複雜的合縱連橫,香港政府在地緣政治上無可避免要面對各路勢力的制衡。有些親共輿論質疑,何以香港在野派在未民主化的英治時期未有奮勇抗爭,要到中國接管後才不滿,這種質疑明顯是缺乏歷史感的愚問。首先香港公民運動確是在1970年代後才興起,到1990年代才走上軌道。但在此之前,香港還是有零星爭取民權的社會運動,只是公民運動本身就是要幾代人的時間去成熟,而初時的社會環境亦不容許太激烈的抗爭。更重要的是,香港政府當時雖未有民主制衡,卻要面對地緣政治的制衡,最終迫使政府用盡既有渠道監察民情,之後在民怨發酵前就早一步解決問題。

這種管治作風在1970年代變得爐火純青,被稱為「諮詢式民主」。那其實一點也不民主,而是一種知民所想,並以積極進取的政策預防民怨的治術。在六七暴動後那十幾年,政府以建屋計畫為接近一半的香港人提供廉租房屋、逐步減少體制對華人的歧視、贊助慈善機構並開始統籌社會福利的分發、推廣全民普及義務教育。政府雖聲言奉行「積極不干預」,香港因而沒有國營經濟、政府也不會指點企業運作,但政府卻有以間接手段促進產業發展:除了之前提及的廉租房屋外,政府也與中國合作輸入廉價糧水,亦鼓勵新界農民改善蔬菜自給率,如此皆能減輕企業薪資壓力。政府於新界興建新市鎮,除了為建設廉租屋,亦是鼓勵工業發展的措施。政府到海外則為關稅問題積極交涉,甚至會與英國的保護主義對著幹。

香港未有民主、未能獨立,香港政府的表現卻與民主獨立國家不無相似之處。雖然香港自由仍然受限,但當時除日本外,再沒有別的東亞國家比香港自由。這是因為1997年新界租約大限將至,香港政府必須得到民眾擁護,民生、經濟均須大幅進步,如此方能有籌碼與中國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

1984年,大部分香港人都心悅誠服接受香港殖民地政府的管治。他們未有選舉權,但1974年成立的廉政公署卻打擊官吏貪污濫權的流弊,甚至鼓勵民眾秘密舉報貪官,這樣民眾得以充權、並深信官員應當是為民眾服務的公僕。過去十幾年經濟起飛,他們不單能改善生活,亦建立起成就感和自豪感。他們希望這美好的現狀得以延續下去。

只是中國已是鄧小平的時代,鄧鐵了心要一雪清帝國割讓香港的「百年屈辱」,將香港收為己有。香港人的民意,中國人並不在乎。他們會揶揄英國人沒有在香港推行民主,就不能打「民意牌」,但本身沒想過要以民主方式找出香港民意。中國反倒恬不知恥,宣稱自己有資格代表香港的「中國人」與英國談判!198384年的談判,英國一直處於下風,結果兩國於19841219日簽訂《聯合聲明》,決定於199771日把香港轉交予中國。

自此以後,香港從一個雙帝國體系,轉化為中國獨大的新殖民體系。香港政府意欲讓英國光榮撤退,想趁最後機會引入代議政治,但中國視之為英國意圖延續在港勢力的陰謀,結果至今香港只得一套半普選且限制重重的議會制度。香港政府在最後十數年,淪為弱勢夕陽政權,有論者甚至譏之為跛腳鴨。此時中國政權與原本親英的華人資產階級,卻因反對民主改革的緣故而結成不神聖同盟。除了香港政策外,中國當時的經濟改革亟需引入外資,而華人資產階級剛好有中國需要的資本。

香港資產階級自1980年代起集體北上,藉中國經濟改革的機會拓展業務。中國政權為香港資本提供極為優厚的條件,主要是利用中國法制不健全的灰色地帶,縱容香港資本違法及剝削勞工的行為。後來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定規模,中國國家資本則與香港資本合作融資,或是讓香港資本參與中國的投資項目、或是讓港商將中國公司帶到香港股票市場上市,之餘此類。一些論者因為香港廠商對中國勞工的剝削、或是北上工作的資產階級和管理階層的囂張跋扈,就套用批判西方資本新殖民主義的論述,將這個經濟體系描述為香港對中國的「北進殖民」。這種挪用新潮理論的批判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視中國國家資本的運作邏輯。中國當局絕對有能力對剝削中國勞工的香港資本家嚴正執法:事實上中國官員不時透過消防、環境、勞工福利之類的法規向港商施壓,甚至藉此苛索賄賂。而中國的投資項目,背後亦由國家體系全盤操控:中國當局曾拒絕審批原定由英資怡和洋行合作的基建項目,藉此宣示對英國香港政策的不滿。

香港資本家的「北進殖民」,其實是出於中國當局授予的特權,為此香港資產階級及管理階層必須展露政治上的忠誠,協助北京對付香港殖民地政府、並打壓香港新興的民主運動。他們的政治捐獻,令親北京政黨財源豐厚,使其政治網絡能伸入香港每一個小社區。與此同時他們亦與中國資本合作,大舉收購香港的媒體,迫使編採人員自我審查。一些普羅大眾未知時局丕變,以為19501970年代那種上向社會流動仍為常態,政治性格因而偏向保守。政黨資源和傳媒立場又日益傾斜,中國帝國主義者漸學會玩弄「選舉制度」,以「民主選舉」抗衡「民主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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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港中兩地的社會階級關係

這種恩庇侍從關係令香港資本家沉迷「背靠祖國」的尋租食利行為,喪失一直以來自力更生的創業精神,令香港逐漸淪為依附中國帝國體系而無法自立的經濟體。香港資本家必須以服從來換取在中國的生存空間,就養成揣摩上意、蕭規曹隨的不良習慣,令香港無法跟上21世紀創新經濟的大趨勢。香港商界流行的講法,是「high tech 揩嘢、low tech 撈嘢」,覺得與其冒風險創新,倒不如透過尋租行為儘快獲取回報;他們相信「識人好過識字」,與其費神掌握技術,不如多結交中國有勢力人士。

部分親中人士常貶損香港,指香港人自高自大而不知自己落後,當一河之隔的深圳已是世界硬體創新之都,香港連電子支付也未發展好。這種講法雖然道出實情,卻未有正中問題核心:問題不在一般香港人的水平,在於政府的政策與資本階級的投資行為有否推動創新經濟的發展。而主權移交後的香港特區政府的施政方針,就只有促成香港與中國經濟「接軌」,鼓勵中國資金、遊客到香港,用各種基建將香港與中國連接起來,卻沒有盡力培訓香港人才、未有改革相關制度。香港商界則只對涉及「中國概念」的炒賣、或地產投資感興趣,除此以外對所有事情均抱有一動不如一靜的保守心態,更遑論長遠的技術研究開發。香港政商菁英既自甘為中國帝國主義的買辦,香港經濟之淪落、技術之退步,亦是無可避免。

香港的普羅大眾,絕非「殖民」中國的加害者,反而是中國帝國主義及依附霸權的香港資產階級聯手欺壓的對象。在1980年代,香港廠商見中國工資低廉,當局又故意縱容他們剝削勞工、破壞環境,就把工廠從工資較合理、法規較完善的香港遷往中國。廠商搬走工廠後,又沒有再用心提升技術,當香港技術人員把技術傳授予中國同事後,整個產業就被掏空了。後來中國自家的廠商羽翼漸豐,當局就嚴格執法,把香港廠商趕走。

但在此之前,香港的勞動階層已在水深火熱之中。香港的國民生產總值於1990年代是提升了,但得益者只是與中共勾結合謀的資產階級。在同一時期,香港製造業的工作大量流失,失業率、就業不足率及貧富差距均急速惡化。中產階級的收入雖較為豐厚,但亦受裁員危機威脅,而資產階級越來越熱衷透過炒賣樓房尋租,更令中產階級要面對沉重的房貸壓力。主權移交後的港中經濟融合,則只能令資產階級及少數從事工商服務的管理階層獲利。缺乏節制的中國旅客自由行政策,令旅客數目超過香港承受能力,令人口本已擁擠的地區生活環境進一步惡化。其衍生的平行出口貿易,令中國遊客與香港人搶購民生物資,令民眾不勝其煩。對普羅大眾而言,「中國因素」的出現,只是令其生活日益不安穩,而著重恩庇侍從關係的新經濟體系意令向上社會流動的機會日趨渺茫。

面對中國帝國主義與香港資產階級的聯手欺壓,能與香港民眾一起反抗的,除了民主運動和公民社會,還弔詭地包括意圖光榮撤退的殖民地政權。在香港前途塵埃落定後,殖民地政府決定引入代議政制,卻因中國反對而裹足不前。之後香港因六四慘案而爆發信心危機,英中兩國才能達成協議,並於1991年讓立法局部分議席由普選產生。彭定康於1992年就任港督後,下定決心善用《基本法》的灰色地帶,增加立法局普選成分。雖然彭氏的改革方案於主權移交後被廢除,卻為香港民主政治打下強心針,其親民作風亦成為香港人的民主啟蒙。除了政治改革外,彭定康任內亦引入促進民權的制度,增加社會福利開支,亦擴展香港大專教育。這些改革雖未能擋住中國帝國主義的侵害,部分措施於主權移交後遭廢除,卻能顯著改善香港民眾的人權、教育、醫療、公共服務水平和社會保障。

但殖民地政府與中國帝國主義互相制衡的雙帝國體系,到199771日就畫上句號。在此以後,就是中國帝國主義獨大的局面。而主持香港特區政府的,不是仰賴中國的香港資產階級,就是依附權貴的高級官僚、甚至還可能有親共派以至是中共秘密黨員。這個政府的經濟政策如此所述,就是要令香港成為倚賴中國的經濟殖民地。新政府廢除部分民權改革、對付異見者則有權必用。政府政策皆照顧親中資產階級的利益,又傾向緊縮社會服務開支,社會保障及公共服務的品質走向崩壞。中國帝國主義獨大的體制,無人能夠制衡,當局更不會讓香港人享有民主自治的權利。《基本法》列明行政長官及立法會整體最終要由普選產生,中國人大常委會卻多次詮釋《基本法》,先是拖遲、然後又加上諸多條件。但此時中國帝國主義已經獨大,再也沒有力量能與之制衡、能迫他信守承諾了。

香港的不公平、不民主、以至各種民生經濟問題,沒有一樣不是因中國帝國主義而起。趕走中國,建立港人自治的香港共和國,當然是艱難的任務,但豈是無關痛癢之小事?

可以只爭民主不談港獨嗎?

有一些意見認為,香港人應該專注爭取民主,不該讓港獨爭議使形勢變得複雜。他們會覺得,民主訴求是高尚的,國族情感卻是不理性的,兩者不應混而一談。末代港督彭定康(Christopher Patten)卸任後,常為香港民主發展仗義執言,卻對近年興起的港獨思想不以為然。他於20161125日訪港期間,曾如此高調評論      

不應把民主與港獨混淆,港獨不可能發生,更會沖淡民主力量。

然而比起爭取港獨的本土派,彭定康本人更有動機去模糊民主與獨立的關係。彭氏曾任保守黨主席,他不單是堅持大不列顛統一,亦是主張歐洲一體化的親歐派。他本身就是現有主權國家體系的既得利益者,而從近日加泰隆尼亞的事件,我們可看到彭氏所擁護的歐盟,本質上乃既有主權國家的俱樂部。這樣,他便傾向把民主視為簡單的選舉政治,而不知民主的深層意義,其實乃大眾主權之實踐。

管禮雅(Liah Greenfeld)在《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中,指出世俗主義、平等主義與大眾主權的合流,結論就是國族主義。國族主義與民主主義,乃銀幣的兩面。在帝國的邊陲爭取民主自治,就是主張主權在民、是對中國宗主權的否定。民主本質就是獨立。我們固然要提防集體主義、種族主義偷換掉大眾主權和平等主義的理念(如此偷換概念,就會變成國家主義和族裔國族主義),但這不等於要否定國族主義,而是要主張一套堅持自由、平等、公民自治的公民國族主義。我們不能說港獨與民主無關;這兩者本屬一體,主張民主,就是否定帝國、主張自決的小國國族主義。

論者或會質疑小國的公民國族主義,並不一定需要以獨立建國為目標。小國族可以迴避易惹爭議的統獨問題,在大國之內以自治政體的方式實踐住民自決,建立「無國之國族」。就理念而言,這亦是一條可行可欲的出路。但究竟應當自治還是獨立,應由小國族的民眾決定。他們必須要在不受脅迫的情況下作真正的抉擇;而在作出選擇後,亦當有退出機制。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大國的中央政權能否以適當的策略配合。赫希德(Michael Hechter) 在《遏制民族主義中以「民主統派」的立場,指出若要成功以自治代替分離,中央政權必須避免直接管治,亦要讓小國族國民有民主參與中央政治的機會。簡要而言,中央政權必須既自制、又開放。當今世上,又有多少大國能做到呢?

而當今的中國政權,明顯既不自制、亦非開放。在20世紀初,中國有識之士曾提倡「聯省自治」,透過地方自治促成民主統一,但他們終究失敗了,如今再沒有人會認同這樣的主張。白魯恂(Lucian Pye)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是偽裝成國家的文明」,也就是說中國雖然在形式上採用了國族主義,但組成「中華民族」的,卻不是平等地實踐大眾主權的國民。自由主義從未在中國植根,主導中國國族建構的知識菁英,並不熱衷於爭取普羅大眾的自由權利,亦不認為他們與販夫走卒是平等的。他們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種族競爭才是世道。亦因如此,東亞大陸並不需要自由的國民,而是要集體團結達成富強,從而令黃種人能擊敗西方的白種人。受種族競爭的觀念影響,像「聯省自治」那樣強調由下而上的政治主張,就不易取得支持。

但中國國族主義者該如何團結群眾?清帝國及取而代之的中華民國,其疆土都是多語言、多民族、文化多樣的廣闊領域。即使只論及漢族,其成員亦是語言不通,大江南北的文化差異亦是難以調和。自10世紀以來東亞大陸帝國之所以能維持統一,靠的是科舉制度和儒家禮教。科舉制度把中央政權與地方知識階層連結,而與中央官員有個人聯繫的地方菁英,則以儒家倫理的教化,令民眾從著重長幼尊卑的家庭倫理開始,建立順從權威、維護專制的生活習慣。但清帝國於1905年廢除了科舉制度,而五四運動前後中國知識菁英又認定儒家思想乃中國落後挨打的根本原因。中國傳統文化從來就不足以界定所謂的「中華民族」,以文化中國肯定統一的政治中國,其實乃事後的自我評價。

中國國族主義者可恃的,就只有恐懼和怨恨。西方帝國主義於19世紀在東亞擴張,西方資本日漸成為生活中難以逃避的存在,白種人的蹤影隨處可見,而他們亦因資本和武力的加持而流露沙文主義的優越感。「文明」的黃種人被「野蠻」的白種人「以夷變夏」,對於未能掌握世情變幻的群眾而言乃揮之不去的恐懼。中國國族主義者輕易就能將東亞大陸之現況,對比起華夏帝國昔日之強盛,喚起群眾的屈辱感。比如孫文在1924年應上海《中國晚報》邀請而作的演講,就如此描述古今之間的對比:

喂,我哋大家係中國人,我哋知道中國幾千年來係世界上頂富頂強之國家,知道唔知道呢?但係見到中國係乜嘢既情形呢?中國現在就變成係世界上頂貧頂弱既國,中國既人民出海外既,就被外國人欺負凌辱,看不上一個人樣。在中國內地呢,外國對於我哋既政府呢,對於我哋既國家呢亦係睇唔起。

當代中國之不濟,就這樣激起群眾仇外的怨恨。他們恨白種人瓜分東亞、恨滿洲人入主中原卻管治無能、恨日本人雖同為黃種人卻趾高氣昂、恨美國提倡國族自決卻口惠實不至。中國國族主義者要群眾因「國恥」而覺得丟臉,要他們戀慕帝國昔日的榮光,讓他們發著帝國終要恢復強大的「中國夢」。

但帝國如何能復興、如何能建設一個讓臣民重拾面子的強大祖國呢?中國國族主義者讓丟失面子的群眾意識到自己的軟弱無知,是以必須讓強而有力的領袖領導革命,讓少數先知先覺者集中眾人之力克服難關。孫文的那段演說,最終是叫聽眾購閱其《三民主義》,期望他們讀罷就會信服跟隨中國國民黨的路線。費約翰(John Fitzgerald)在《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中,提及北伐前後國共兩黨的文宣論述。這些論述都主張中國的群眾是沉睡的,他們要自立,非要由少部分革命先行者喚醒不可。群眾的醒覺,不在爭取個人的自由,而是要為了革命的緣故執行先知先覺者定下的紀律,或是孫文的「軍政」、「訓政」,或是共產黨的「民主集中制」。讓先鋒黨集權,讓革命先行者改造群眾、改造國家,以黨國為「中華民族」及中國的終極定義。一切都是為了黨國,沒有個人的自由與自由的觀點,當然也不會有地方社會自治的空間。對國共兩黨而言,黨就是國。當他們以集權手段推進北伐,以列寧式紀律加上蘇聯軍備,用了兩年就一統中國。如今中國之定義,由黨國獨尊,中國再也容不下別的國族想像。之後國共內鬥,只是不同先鋒黨之間的爭權奪利,中國自此盡是黨國天下。

但香港卻從未服膺於國共兩黨的黨國論述。陳炯明提倡「粵人治粵、聯省自治」,深得香港人支持。為先鋒黨開路的新文化運動,在香港亦缺乏迴響。於中日戰爭時到港避難的南來文人,常把香港人描繪成奉承西人而缺乏愛國情感的二流中國人。中國國族主義者視香港人為走上歧途的媚洋份子,他們想像到奪得香港之日,就要對香港這些野孩子再教育。

之後中共官員,都視香港人為未能服從紀律的潛在賣國賊。香港人若願意只做經濟動物,以至是向當局獻媚效忠,那中共可以藉一國兩制之名包容一下。但若香港人抗拒黨國介入香港,要掌握民主自治的權利,那麼即使他們說好愛國不愛黨,他們也是中國的敵人:黨就是國,在帝國邊陲反對黨,就是分離主義。

香港有50萬人於200371日走上街頭,反對主權移交以來荒腔走板的施政,亦反對侵害言論自由的《國家安全法》。期間民眾高呼「還政於民」,要求加速民主化進程。此時本土思潮尚未成形,民眾雖看重本土權益、民主自治,卻未有一套涉及港中關係的本土論述。香港人當時多認為自己是「愛國民主派」,寄望能展現愛國熱情而讓中央放心施予民主。按陳祖為2004年3月2日在《明報》一篇評論文章的講法,香港人心目中的「愛國」,是一種「愛中華大地、黎明百姓、歷史文化」的樸素情感。問題是自北伐以來好幾代人的時間,黨國之間已如盤根錯節,對大部份中國人來說,國家就是先鋒黨的黨國。近年中國國力提升,群眾亦傾向支持這個令他們重拾面子的帝國。黨國分離的愛國觀,其實只是海外華人奢侈的懷舊情愫。不論香港的抗爭者如何自我定位,在中國黨國霸權的眼中,任何追求自主的訴求都是意圖削弱國家管治的分裂圖謀。

當香港民眾成功拉倒《國家安全法》,進而要求落實行政長官和立法會全體的雙普選。就此中國官員及學者發起「愛國論爭」,在媒體上高調批判香港民主派主張「還政於民」是反對國家的陰謀。曾參與《基本法》起草的「憲政學者」許崇德,屢次與民主派人士正面交鋒,指出民主訴求只是阻礙中國在香港行使主權的藉口。他引述鄧小平生前講話,質疑「對香港來說,普選有一定有利?」鄧氏認為管治香港的政治人物必須擁護中國,必然要是「愛祖國、愛香港的香港人」,而民主選舉卻不能保證能選出能被黨國信任的人選。前新華社香港分社(中聯辦前身)社長周南更不客氣地把民主派描繪為「曾極力反對香港回歸中國和激烈反對《基本法》的人」,並把「還政於民」的呼聲抹黑為英國殖民主義者打出的舊旗號。

中國拒絕承認主權移交後的管治危機,乃特區政府缺乏認受性所致。他們堅信是殖民遺毒的緣故,令香港「人心未回歸」,是以中國必須強調「一國兩制」中「一國」的一面,積極介入香港政治,使香港人的意識形態和認同趨近中國。曾任中聯辦研究員的強世功在其《中國香港》中,就向香港那種將樸素的大中華情感等同愛國的看法開火:

在愛國問題上,他們經常會說,他們愛的是祖國的河山和歷史文化,而不是包含國家主權在內的政治實體。這樣的愛國是我們在港英殖民地下的愛國標準,而不是香港回歸之後的愛國標準。

中國以往曾友善對待愛「文化中國」而非親共的香港人,純粹是出於統一戰線的實際需要。站在中共立場看,「中國」既然是由這個先鋒黨定義和建構,那麼抗拒黨國入侵香港的,又怎稱得上是愛國的香港人呢?如此中國「必然要將『一國』從一個歷史文化的建構變成法律主權的建構」。強氏不惜借用曾被中共全盤否定的儒家思想,模仿近年於中國大熱的「政治儒學」之口吻,以人倫關係論證香港順服中國乃天經地義:

這種中心與邊緣、主體與補充、多數與少數、內陸與邊疆的關係,恰恰貫穿了類似父子和兄弟的儒家差序格局原則,它也同樣是國家所遵循的政治倫理原則。

強世功在中聯辦的同事曹二寶,則於2008年在中共中央黨校的刊物中撰文「勸進」,鼓勵當局以更集權的方式區詮釋香港的「自治」。在黨國主義的角度看,「自治不能沒有限度,既有限度就不能完全。完全自治就是兩個中國,而不是一個中國。」中國國族主義既由黨國定義,那麼中國國族主義在香港的實踐,自然就是讓黨國直接參與政治,以黨國的意志與香港人自決命運的努力抗衡。曹氏明目張膽的鼓吹中央應突破「高度自治、港人治港」這舊承諾的心理關口,派遣直屬黨國的政治隊伍扶助特區政府施政,在香港直接實踐黨國的意志:

在管治力量上就必然是兩支隊伍。其中有一支體現一國原則,行使中央管治香港的憲制權力但不干預特區自治範圍事務的管治隊伍,這就是中共、內地從事香港工作的幹部隊伍。

視「還政為民」為分離主義,為此以政治介入、港中融合回應,就是2003年以來中國對香港的基本國策。在去年兩位本土派議員以涉嫌「辱華」字眼作宣誓所引起的風波後,中國人大常委會以「詮釋」基本法的方式,褫奪不按標準宣誓者的當選資格,甚至波及另外四位在野派議員。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李飛在批評本土派港獨主張之餘,亦把以往的在野派都拉下水。李氏認為香港獨立「這股思潮不是現在出現的,只是過去隱性港獨不敢公開,到現在也不敢公開地打出港獨的旗號,但是它有一個非常險惡的辦法就是挑動年輕人」。有論者認為近年的本土思潮,為中國製造藉口,讓他們把整個在野派都打為獨派,以危害國家主權的名義把在野派一舉殲滅。部分人甚至用陰謀論的邏輯,指控主張港獨的都是中共的奸細。但倘若我們若有看過「愛國論爭」的言論,李飛的講法並不新穎:在香港人鼓起勇氣向中國要求民主自治的一刻,早就認定在野派都是分離主義者。而這正正就是中國黨國國族主義的邏輯:先鋒黨是神聖而永遠正確的,要麼是服從黨的指令,要麼就是所謂「中華民族」的逆賊,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由仇外先鋒黨管治的中國,又怎麼可能按赫希德的構想變得自制和開放,讓香港人以民主自治建立「無國的國族」呢?中國只要想要消融香港人的主體,用幾代人的時間消滅香港任何的獨特性,令香港淪為一個一般的中國城市。香港人想「還政於民」,就不得不掙脫中國帝國主義的宰制,以獨立共和國的姿態讓全體香港人民主自治。

這容易辦到嗎?難。但若留在帝國的宰制之中,民主不單是難,而是絕不可能。那我們可以寄望帝國本身之民主化嗎?問題是帝國要民主化,那麼與香港獨立一樣,都要等待帝國中央管治出現危機。屆時是讓香港等周邊獨立為民主國容易,還是在整合帝國之同時推動民主化容易?東亞大陸在20世紀的歷史,不就說明帝國整合,必會涉及中央意志對周邊民意的對立,結局就必然是反民主的極權主義嗎?身為小國的悲哀,是任何民主的實踐,都不易達成,又須仰賴時機。但我們至少仍能避免重蹈歷史的錯誤,我們可以選擇誠實地面對自己,可以透過公民國族主義把爭取民主獨立的使命一代又一代的承傳下去。

總結

在前文我們分析了三種視香港獨立為偽議題的論調,但這些講法,卻是未經推敲的。香港並非自古以來就是東亞大陸帝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附近沿海地域則有一群未被完全華夏化的嶺南海上族群。當這個族群遇上來自英國的勢力,就把香港變成在中國之外、處中國之旁的獨特社會。這地方吸引一批逃避中國國族建構的邊民、賤民、遺民,又自外於中國國族建構的過程,這些被中國遺棄的人於獅子山下建立自我,最終在英中兩個帝國的狹縫中發展為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

香港一直為各方勢力角力之所。英中帝國之間、華洋社群之間、勞資階級之間,均會合縱連橫,拉一派打一派。但這種社會構造卻能帶來制衡,令當權者在殖民政治的處境中,仍能帶來有限度的善治。但自主權移交後,中國帝國主義獨大,並與資產階級結盟,普羅大眾無力制衡,民主政治、分配正義等均因而未能達成。唯有抵抗中國帝國主義,建立獨立自主的民主政體,分配正義等社會問題才有望能根本解決。

自北伐以來,中國已是黨國一體的國家,至今已90年,形勢早已不可逆轉。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反對黨國全盤操控的主張,即使是主張愛國民主統一,仍是會被視為分離主義。若是如此,那不如誠實地面對自己,立志要掌握自己的命運,爭取香港的國族自決。爭民主不爭港獨的說法,說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

自主權移交以來,中國對香港的帝國主義干預日益猖狂。追求民主自治的香港人渴求獨立自主,並對中國的人事物日益排斥,乃自然不過的發展。當香港本土情緒日益高漲,而主流在野派卻因種種情意結迴避統獨議題,那機會主義者就會找到生存空間。這些背景、動機均可疑的人士炒作民粹,固然可憂且否恨,但異端邪說的出現,乃名門正派未付清的賬單。香港的在野派也應該反躬自省,莫再於本土浪潮中落後時勢。

批評港獨是偽議題的在野人士,大多關心著他們眼中的真議題。有的關注階級不平等、有的關注性別平權、有的關注社區規劃、有的關注環境議題。這些都是值得真切關心的議題,爭取港獨的朋友亦不應只談統獨不問世事。但對這些議題的關心,不都是出於對鄰舍的關愛嗎?身體力行關注這些議題,不就是本於主權在民的理念、不是出於共同體的感召嗎?那麼又如何能容忍帝國體制對大眾主權的挑戰、如何能接受外來帝國對共同體的侵害呢?很多議題都是值得全情投入的真議題,但港獨這類小國公民國族主義,則是能令所有議題都真起來的根本性議題。

六四慘案與香港的抗共自救運動

前言

在國共內戰後,港中邊境變得相對執閉。身為英國的殖民地,香港得以避過鄰國的政治動盪,走上自己的發展軌跡。到1970年代,在香港本土出生的一代已步入成年,而香港在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均取得可觀成就。以香港為家鄉的本土意識,原本只見於上層階級,如今已發展為庶民之集體意識。雖然香港未有民主化,但麥理浩時代的一連串改革,特別是新成立的廉政公署不斷鼓勵香港人要盡公民責任舉報貪官,令香港人意識到政府理應為民眾利益而服務。如此令部分香港人意識到要當家作主。香港人認受香港政府之管治,英國方面亦尊重香港政府之自主,令香港在實際運作上等同於一個類國族國家(Quasi-nation state)。香港人視港中分治之政治現實為常態,則令香港人成為一個自在的國族(Nation in itself)。

只是好景不常,英中兩國因新界租約而走上談判桌,香港人在其中卻無緣置喙。最終香港人淪為被賣的孤兒,兩國簽訂《聯合聲明》後,香港篤定要於1997年淪為稱作「特別行政區」的中國殖民地。中國在談判初期曾暗示可讓香港「民主回歸」,但在米已成炊後,卻又堅持採用由宗主國聯同權貴操盤的制度。香港人曾為民主抗爭過,但是八八直選、基本法起草、以至是與政制無關的大亞灣核電廠工程,中國這個新殖民霸權都要敵擋香港人的意願。

有能力的香港人,可以選擇移民他方,離開這個傷心地:事實上在1980年代末,這片五百萬人口的領域已走了十萬計的人。但走不了的,就只能寄望中國能於1997年前走向自由開放。事實上,當年中國的確值得令人期望: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知識青年紛紛思索前路,想像著更自由的未來。當年中國拍了一部叫《河殤》的紀錄片,反映出新一代對西方自由文明的期盼。而在1980年代末,爭取民主自由的學潮的風起雲湧。當他們於1989春為追悼身為改革派的胡耀邦,走到天安門廣場發起抗爭,那一鼓衝勁,令在低谷中的香港人得以充權,重拾對未來的寄望。

天安門學運最終悲劇收場,自由派的領袖,不是死就是被抓,沒被抓的又流亡海外。留在中國而又堅持下去的,則勢孤力弱。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並展開全面市場化的經濟改革,而剛當選的美國總統克林頓則是新自由主義者,主張撤銷對中國的貿易壁壘,令中國經濟於1990年代開始高速增張。原先一窮二白中國民眾,於這十幾年紛紛添置了電視機、雪櫃、洗衣機以至是流動電話,他們生活得到明顯改善,就對北京政權心存感恩,而中國帝國復興的想像亦令他們覺得與有榮焉。中國於1989年後向新一代推行洗腦國民教育,在經濟增長的大勢下亦事半功倍。

香港民眾未有忘記自由的感動、中國民眾選擇遺忘並戀慕帝國,香港與中國,自此又再愈行愈遠。這場學運,一方面喚起香港人對中國的情感,令部分人自覺有去開化、解放中國的責任。另一方面,這場學運又喚醒了香港人的公民意識,令他們意識到要參與香港這個家鄉的公共事務。與此同時,中國的政治迫壓,亦令香港人意識到港中兩地政治文化差天共地,使他們立志要以民主政治抵抗中國霸權的入侵。香港人直到今日,仍在跌跌碰碰,部份人逐漸意識到要靠自已雙手爭取自立自主,要令香港成為自為的國族(Nation for itself)。

在天安門血案28週年前夕,筆者特意分享拙著《香港,鬱躁的家邦:本土觀點的香港源流史》相關段落的修訂稿,讓大家能瞭解香港人當年在巨變前夜的心路歷程。


在1980年代,香港人屢遭中國強權欺壓,而且屢戰屢敗,但此時北京政權亦面臨內政上的壓力。中國開放改革於1980年代末碰上瓶頸,城市失業率增加至25.5%,通貨膨脹及貧富差距之再現亦激起社會矛盾。當時中國實行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並存的雙軌制,有官方聯繫者能透過貨品於兩個制度之間的差價牟利。這種官倒現象加劇了部分地方的物資短缺,令民生受損。 北京政權內部亦出現開明派與保守派之角力。開明派主張市場化、自由化與民主化,為主張維持黨國體制及計劃經濟的保守派所猜忌。屬開明派的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因被指縱容大學生自由化傾向,而遭保守派於1987年逼迫下台。改革開放到1980年代末因經濟不景和政爭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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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耀邦於1989年4月15日與世長辭,共產黨只肯為胡設立規格較低的「治喪辦公室」,而未有按國家領導人規格設立「治喪委員會」,令開明派支持者大失所望。北京大學生自發悼念胡耀邦,並逐漸凝聚為一場爭取改革的學生運動。4月18日,在人民大會堂外集會的北京大學學生提出了七點要求:

1. 重新評價胡耀邦同志的功過。
2. 徹底否定反精神污染和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
3. 允許民間辦報和言論自由。
4. 公佈領導人及其家屬的收入及財產。
5. 取消北京市的遊行十條。
6. 增加教育經費,改善知識分子待遇。
7. 如實報導此次悼念活動。

學生代表於21日晚跪在人民大會堂外,要求總理李鵬接收其請願書,但北京政權明顯無意向學生示好。學生隨後發起罷課,並獲知識分子聲援。抗爭者無意要挑戰共產黨的統治,但北京政權無視他們平和而合理之訴求,還將事件定性為動。《人民日報》於4月26日發表題為〈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社論誣衊學生:

這些事實表明,極少數人不是在進行悼念胡耀邦同志的活動,不是為了在中國推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進程,也不是有些不滿發發牢騷。他們打着民主的旗號破壞民主法制,其目的是要搞散人心、搞亂全國,破壞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這是擺在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場嚴重的政治鬥爭。

北京學生的抗爭,感動了情緒低落的香港人,使他們重燃對自由的渴望。當年在天安門廣場上,學生們都在聽崔健的〈一無所有〉。這首歌道出了學運人士的時代精神(Zeitgeist):他們為自由而付出的熱情,使他們可以放棄一切,直到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 妳何時跟我走?
可妳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妳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妳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喔~妳何時跟我走? 喔~妳何時跟我走?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可妳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為何妳總笑個沒夠? 為何我總要追求?
難道在妳面前我永遠 是一無所有?
喔~妳何時跟我走? 喔~妳何時跟我走?

告訴妳我等了很久 告訴妳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妳的雙手 妳這就跟我走!
這時妳的手在顫抖 這時妳的淚在流
莫非妳是正在告訴我 妳愛我一無所有?
喔~妳這就跟我走! 喔~妳這就跟我走!

北京學生生於極權國度,尚且堅持要爭取自由,那香港人的挫折,又何足掛齒?他們覺得自己與北京的抗爭者一樣,都在面對着仇視民意的北京政權。這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使香港人深信自己亦是參與北京學運之一員,大家都在追求同一個自由夢。民謠歌手盧冠廷此時與身為詞人的妻子唐書琛合撰〈為自由〉一曲,並邀請到香港演藝界人士大合唱:

騰騰昂懷存大志
凜凜正氣滿心間
奮勇創出新領域
拚命踏前路

茫茫長途憑浩氣
你我永遠兩手牽
奮勇創出新領域
濺熱汗 卻未累
濺熱血 卻未懼

愛自由 為自由
你我齊奮鬥進取 手牽手
揮不去 擋不了
壯志澎湃滿世間 繞千山

對這種渴求自由的感動,香港人一直未能忘懷,成為他們於未來幾年爭取政治改革和社會公義的原動力。後來在香港社會運動中經常唱頌的〈自由花〉,於1993年由詞人周禮茂撰詞,寄調臺灣歌手鄭智化〈水手〉一曲,描述的亦是1989年那跨越國界對自由的感動:

忘不了的 年月也不會蠶蝕
心中深處始終也記憶那年那夕
曾經痛惜 年月裏轉化為力
一點真理 一個理想永遠地尋覓
悠悠長長繼續前航不懂去驚怕
荊荊棘棘通通斬去不必多看它
浮浮沉沉昨日人群雖不說一話
不想清楚分析太多真心抑意假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無論雨怎麼打 自由仍是會開花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來自你我的心 記著吧

忘不了的 留下了不死意識
深深相信始終會變真某年某夕
如此訊息 仍賴你跟我全力
加一把勁 將這理想繼續在尋覓
悠悠長長繼續前航不懂去驚怕
荊荊棘棘通通斬去不必多看它
浮浮沉沉昨日人群雖不說一話
不想清楚分析太多真心抑意假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無論雨怎麼打 自由仍是會開花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來自你我的心 記著吧

與此同時,他們亦寄望北京學生能成功推動中國的自由化和民主化,這樣便可以扭轉香港民主運動近年之頹勢,或至少讓香港人可以面對一個較珍惜民意的中國政府。這種港中兩地同仇敵愾的共鳴,原為渴求自由的感動,但因身陷大中華文化主義迷思而缺乏詞彙的香港人,卻將這種戀慕自由的激情註釋為「愛國」。這樣香港人就將一場為普世自由價值吶喊的社會運動,描述為一場波瀾壯闊的「愛國民主運動」。

關注北京學運的不只有民主派,連香港親共分子亦因相信中國變天在即而「忽然民主」起來。民促會於5月20日在維多利亞公園發起集會,抗議中共當局頒佈戒嚴令,有5萬人參加。當日風雨交加,天文台亦於下午懸掛八號風球,但市民仍無懼風雨,遊行往新華社外示威。次日有逾百萬人上街遊行,而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聯合會亦於同日成立,由司徒華出任主席。支聯會在24日於維園集會,十萬名參加市民齊呼「李鵬下台」。而在27日為支聯會籌款的民主歌聲獻中華音樂會,香港大部分藝人均響應梅艷芳之號召而出力,象徵着支援北京學運之運動已成為全民參與的運動。到28日的全球華人大遊行,則有150萬人上街呼應,是香港有史以來最多人參與的政治集會。連串的大型動員,使香港人告別政治冷感。雖然這些集會所爭取的是鄰國的自由民主,但亦是香港人首次為自己的共同命運團結發聲,透過反抗北京政權之抗爭自力救濟。是以這場運動可謂是香港公民國族主義的標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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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北京局勢之發展並不如香港人之期望。北京宣佈戒嚴後,軍隊逐漸在北京集結,到6月3日包圍北京城。軍隊於晚上十時開槍屠殺平民,除了抗爭者外,連路過的民眾亦未能倖免於難,死傷者數以千計。在木樨地,復興門和西單的情況尤其慘烈。軍隊出動坦克車與裝甲車駛過長安大街,走避不及者被這些重型武器撞傷,部分受害者甚至被活生生輾成肉醬。軍隊於6月4日凌晨進攻天安門廣場,劉曉波和侯德健等人與軍方談判,希望軍隊能向學生手下留情。到凌晨四點半,軍隊血洗天安門廣場,倖存的學生只得應劉曉波等人之呼籲撤退。之後北京仍有零星衝突,軍隊於街上巡邏,偶然開槍震懾民眾。軍隊於6月8日撤走後,中共隨即秋後算賬,大舉搜捕參與抗爭的學生、知識分子和工運領袖。

香港及西方各國傳媒目睹中國軍隊殘暴的鎮壓,並將種種暴行透過電視直播。香港人徹夜未眠,於螢幕上看到赤裸裸而殘酷的現實:香港人早已淪為亞細亞的孤兒,他們已被英國所遺棄,還有八年零二十六日香港人就要獨自面對這個草菅人命的暴虐強鄰。香港人與北京學生因共同面對北京政權而產生共鳴,但他們亦清楚明白因為香港仍非中國之地,才能保住性命與自由。一些香港人因而產生了倖存者的罪咎感,一方面強調香港人有異於中國的特殊身分,但同時又覺得特殊身分意味着對中國民主的特殊責任。如此塑造了一種有點自我矛盾的政治論述:香港人既要抗拒中共入侵捍衛本土,但要捍衛本土卻要以建設民主中國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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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如何,六四慘案還是促成香港公民意識之覺醒。北京屠城,迫使香港人而對赤裸裸的中國帝國主義威權。但在肅殺的氣氛下,不少尋覓自由夢的香港人仍然會為著自己的尊嚴,像后羿射日、嫦娥竊丹那般挑戰霸權。詞人周耀輝在〈天問〉如此描述香港人當年的心境:

抑鬱於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靜默無說話
風吹起紫色的煙和霞
百姓瑟縮於惶恐下

誰挽起弓箭?
射天空的火舌
誰偷仙丹飛天?
月宮安守青天

縱怨天 天不容問!
歎眾生 生不容問!

瘋顛的 漆黑的火焰下
沙啞的叫喊是烏鴉
洶湧起一天丹緋雪花
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
誰斗膽挽起弓與箭?
射天空囂張的火舌
誰不惜偷仙丹飛天?
月宮孤單安守青天

縱怨天 天不容問!
歎眾生 生不容問!

眾生 天不容問!
眾生 生不容問!
眾生 天不能問!
眾生 終不能問!

6 月 4 日,有 150 萬人於跑馬地出席黑色大會。支聯會原定於 6 月 7 日舉行罷市、罷課和大遊行,但該日清晨油麻地和旺角爆發可疑的騷亂。暴徒破壞中資銀行及國貨公司,最終警方要施放催淚彈驅散人群。司徒華恐有變故,決定取消當日的遊行集會。倘若當日之遊行集會如常舉行,其聲勢也許會比以前的政治集會都來得浩大,可惜騷亂之幕後黑手破壞抗爭的陰謀能夠得逞。

六四慘案嚴重打擊了香港人對前途之信心。相信《基本法》能保障一國兩制的受訪者,由 1988 年 9 月的 44% 急跌至 1989 年 10 月的 25%,而不信者則由 36% 急增至 69%。與此同時,香港人亦對民主更為渴求。在參與 5 月 21 日百萬人大遊行的市民中,有 92.1% 希望《基本法》能更加民主,有 74% 要求要在1997 年直選行政長官。而香港人之本土意識亦得以鞏固,於 1990 年有 56.6% 受訪者自稱為香港人,只有 25% 自稱為中國人。既然黨國分家於六四慘案後已不再可能,那麼抗拒北京政權,就無可避免地意味着抗拒中國。

不過,計劃移民的專業人士亦比以往增加,有 60% 的律師、75% 的藥劑師、80%的會計師及 90% 的公立醫院醫生考慮在 1997 年前離開香港。當時香港人的想法是:他們會參與建立民主而高度自治的香港,但北京政權若要強行將香港中國化,那他們會希望逃走,並在海外重建新香港。

在6月19日,46位來自不同政治背景的人士發起港人救港運動,參與者包括民主派的李柱銘和司徒華,以及親商界的李鵬飛和張鑑泉。他們一方面爭取政制民主化及制訂人權法,另一方面又要求英國賦予香港英籍華人居英權。部分爭取居英權人士曾高呼「建設民主中國」,這樣我們便不能將香港人對北京學運的關注,歸類為中國國族主義的社會運動。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們由始至終都是以香港人為主體,他們爭取中國民主化,為的也是香港人的民主自由。若然中國無法民主化,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幫助香港人脫離中國:或是以高度自治阻擋中共之介入,或是乾脆讓香港人到海外重建新香港。愛中國,既是策略需要,亦是出於文化中國主義的情意結,但港人自救才是所有運動的真正主題。

原先抗拒民主化的商界,於此時暫時對政制改革採取開明態度。行政立法兩局的非官守議員於7月達成兩局共識,主張在1991年引入20個立法局直選議席,到1995年增至30席,並於2003年實施行政長官和立法會雙普選。而以羅康瑞為首的商界則提出四四二方案,建議在1997年將立法會直選比例增至四成,到2001年增至六成,並於2005年在特區政府同意下實行雙普選。民促會認同四四二方案是可行且可接受的折衷方案,而這亦是大部分市民之想法。根據民意調查,四四二方案贊成率減去反對率的淨值為62%,而兩局方案的民意淨值則為58%。

港督衛奕信(David Wilson)為挽回香港人之信心,於10月11日發表施政報告時公佈要實行玫瑰園計劃,興建赤鱲角新機場、青嶼幹線、三號幹線等大型建設。香港政府亦擴展專上教育學額,並準備將理工學院、城市理工學院和浸會學院升格為大學。為了令香港人安心,政府決定按《公民權利及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標準制訂《香港人權法案》,於1990年提交立法局首讀,並於次年6月通過。英國方面亦於1990年通過《英國國籍(香港)法案》,但此法案只肯將居英權頒予不多於5萬個家庭,而其評分準則亦明顯偏袒商人及工商專業人士。港督亦親自邀請五百名企業家申請,並以酌情權使他們不用像其他申請人那樣參與評分,使他們更易申請成功。最終工商專業人士的家庭得到26,486個名額,公務員家庭得到13,300個名額,而包括醫生、律師、教師在內的其他專業人士則合共只能得到5,814個名額。輿論批評居英權計劃之執行過於精英主義,造成社會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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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卻無視香港政府正面臨認受性危機之現實,將這一切的政策皆視為英國的陰謀。北京政權明知啟德機場容量飽和亦無法再擴展,卻誣指新機場是英國欲榨乾庫房的圖謀。而支聯會在香港之活動更使北京政權感到如芒刺背,共產黨總書記江澤民指支聯會意欲顛覆國家,要香港人注意「井水不犯河水」。當時支聯會在政府默許下,與西方外交人員合作營救被北京政權追捕之民運人士。藝人梅艷芳出錢出力支援這個叫黃雀行動的秘密營救行動,而在澳門人脈廣的前藝人、人稱「學生王子」的鄧光榮亦無條件義助。北京政權因而對香港改取強硬政策。1989年10月31日,司徒華及李柱銘因高調支持天安門學運,而被逐出基本法起草委員會。

但六四慘案令不少親共分子信心動搖,北京政權便在1989年11月至1990年1月與港督、英國外相韓達德(Douglas Hurd)和前任駐華大使柯利達(Percy Cradock)秘密談判。北京政權容許1991年立法局直選議席由10席增至18席,而功能組別則由14席增至21席。北京亦准許1995年立法局不設委任議席,並由20直選議席、10選舉團議席及30功能組別議席組成。在1997年7月1日則會有「直通車安排」,讓1995年立法局自動成為特區第一屆立法會。而英國則禮尚往來,默許《基本法》增設關乎國家安全的二十三條:

香港特別行政區應自行立法禁止任何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人民政府及竊取國家機密的行為,禁止外國的政治性組織或團體在香港特別行政區進行政治活動,禁止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政治性組織或團體與外國的政治性組織或團體建立聯繫。

中國人大於1990年4月4日通過《基本法》,並收緊對香港政制發展的限制,《基本法》四十五條規定:

行政長官的產生辦法根據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實際情況和循序漸進的原則而規定,最終達至由一個有廣泛代表性的提名委員會按民主程序提名後普選產生的目標。

但政制改革的具體執行,卻是由附件一規定。在1997年後,由四大組別800人選委會負責提名及選出行政長官。在2007年後,則要按雙查方案的建議,在三分二立法會議員通過、行政長官及「人大常委會」皆同意之情況下才能啟動改革。最終仍必須由有廣泛代表性的提名委員會按民主程序提名候選人,但《基本法》並沒有說明何謂「有廣泛代表性」和「民主程序」。

而《基本法》六十八條則指立法會可按實際情況循序漸進達成全會普選。在附件二中規定,2000年第二屆立法會中,有30功能組別議席、24直選議席、另有6席由選委會選出。在2004年的第三屆立法會,則功能組別及直選議席各佔一半。理論上在2007年可開啟立法會改革,但像行政長官選舉改革一樣,同樣要過三分二立法會、行政長官和人大常委會三關。事實上「循序漸進」不過是個虛詞:功能組別令親商人士能取得超過三分一立法會議席,而人大常委會亦是改革之把關者,也就是說,商界及北京政權均有辦法無限期推延政制改革。

除此以外,基本法七十四條亦規定立法會議員若提出涉及特區政府政制之動議,必須得到行政長官書面同意。一般議案只須立法會過半數支持便可通過,但議員動議卻要由功能組別議員和直選加選舉團議員分組表決,在每組均能過半數的情況下才能通過。這樣立法會議員便只能被動地決定是否支持特區政府的議案,令立法會淪為偶然可拒絕蓋印的橡皮圖章。

儘管直選議席只佔1991年立法局的少數,但18席直選已算是零的突破,民主派亦因而積極備戰。他們於1990年4月2日成立香港民主同盟,以民主抗共論爭取支持。當時香港人因六四慘案而對中國反感,在本土意識情緒高漲下,民主派以本土福利民生議題贏得支持。經過六四慘案洗禮後,民主與自由已成為香港核心價值,令親共及親商政團都要冠以民主、自由之名以圖蒙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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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親共派能透過保守街坊組織動員,但六四慘案之血跡未乾,亦只得被反共的選民懲戒。親商派長期慣於被政府行政吸納,脫離群眾的親商派政客亦只得借用親共派的地區據點,其選情更是慘不忍睹。最終民主派於1991年9月12日的立法局選舉中大勝,取得16個直選議席。李柱銘得到74.6%的選票,司徒華亦能取得七成選票。民主派亦一躍而成立法局中的主要勢力。

為了與民主派抗衡,港督衛奕信委任了18名親商人士進入立法局。親商派的12位委任議員與8位功能組別議員於1991年11月組成後來發展為自由黨的啟聯資源中心。這時候親商派見北京政權重新鞏固,便故態復萌地反民主、保特權,再次與北京政權聯手打壓民主派。啟聯於1992年6月不惜打倒昨日的我,與媚共派聯手以24票對22票,否決重新確認兩局共識之議案。此時立法局內,呈民主派與保守派二元均勢對立之局。選情受挫的親共分子在中資公司的贊助下,於7月10日成立民主建港聯盟,為未來在選戰中敗部復活積極籌謀。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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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 Ming (2004). Hong Kong’s Tortuous Democratization: A Comparative Analysis. London: Routledge.
So, Alvin Y. (1999). Hong Kong’s Embattled Democracy: A Societal Analysi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Tsang, Steve (1997). Hong Kong: an Appointment with China. London: I.B. Tauris.
Wang, Zheng (2014). Never Forget National Humiliation: Historical Memory in Chinese Politics and Foreign Relation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Wong, Pik-wan Helena (2000). “The Pro-Chinese Democracy Movement in Hong Kong,” in Tai-lok Lui and Stephen Wing-kai Chiu (eds.), The Dynamics of Social Movement in Hong Kong.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香港記者協會(1989)。《人民不會忘記:八九民運實錄》。香港:香港記者協會。
司徒華(2011)。《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馬嶽(2012)。《香港80年代民主運動口述歷史》。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崔文華編(1988)。《河殤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

回應《鏗鏘集:歷史的補白》受訪者對本土史觀的質疑

在2016年四月初,香港電台《鏗鏘集》討論香港本土史的議題,拍得十分精彩。四位受訪者中其中一人為劉智鵬教授,他於訪問中表示對本土史觀有點保留。他提出了兩個觀點:1)新界宗族的歷史,是香港的源流史。2)新界的宗族都看重族人與嶺北中國的連繫,是以難以否定香港的中國根源。

在此先回答第二個觀點。劉教授似乎採信新界宗族族譜的論述,認為其祖先乃是自北方南遷香港,而且與宋帝國皇室有淵源。然而,宗族族譜的記載,能夠反映歷史真實嗎?

據歷史人類學研究,嶺南族譜都有著類似的敘事模式。通常族譜會指宗族的祖先於宋代因故南遷,先在原居地(通常是指南雄縣珠磯巷)取得官方批文,到達現居地時再獲官府批准安居樂業。有一些族譜則像新界鄧族那樣,聲稱祖先有皇族背景,為避禍而遷居嶺南,同樣也是獲得現居地官府批准定居。然而,這些敘事所提及的,其實是明帝國的戶籍制度。而皇族後人之傳說,除東莞何族外,都是道聽途說。

明帝國開國後,採用蒙古人發明的戶籍制度,並推行戶籍登記。在此之前,嶺南除廣州等大城市、以及鄰近中土的粵北之外,皆還未漢化(曾華滿博士稱之為「嶺南發展的核心性」)。嶺南原住民,多為百越後人,被嶺北中國視為化外之民。由於一直只有身為漢人的編戶齊民須為官府服役交稅,原住民也一直沒有漢化的經濟誘因。是以漢人稱原住民為「莫傜」,之後再簡稱為「傜」。

然而,到明代因水利技術之進步,時人已能於珠江口沿岸引沙造陸,最終填出今時今日的珠三角。而明初天下太平,明帝國經濟趨向穩定,並逐漸發展出商品經濟。這樣於珠江口填海造陸,就成為一項潛在利益豐厚的投資。

然而,只有漢人才能夠有資格購置田產。利益的天秤,因而向漢化那一邊傾斜。原住民於是紛紛善用明帝國的戶籍登記制度,杜撰族譜以虛構其漢人根源,令家族能有資格參與圈地競賽。而官府著重的,是徵稅以及社會秩序,既然原住民願意接受儒家禮教的規範,也無謂計較其漢人身分之真偽。反正自宋帝國容許平民編寫族譜後,藉族譜讓邊民歸化乃是慣常做法。

而原住民在漢化後,還可以參加科舉,若是族人中舉,則可憑官蔭庇護家族的圈地事業。在嘉靖年間,霍韜等嶺南出身的官員於大禮議時,因維護皇帝的立場而獲褒賞。他們的族人就趁機以「廢淫祠」的名義,侵吞寺廟的田產。在此以後,嶺南宗族又透過族譜,攀附為同姓官員之同宗,而各家族合併為大宗族,亦能夠整合資源,或是投入填海工程、或是資助子弟讀書應試、以至是武裝族人透過械鬥搶地。而按照《朱子家禮》的規定立祠堂、祭祖先,則是維繫宗族的儀式。

當然,在這場殘酷的圈地競賽中,總有失敗者。他們在陸地再無立錐之地,只能舟居。他們被發展為廣府族群的大宗族岐視,被眨為賤民,並被稱為「蜑」。他們之後因其弱勢,投身於沿海走私貿易,最終與英國人結緣,意外成為協助香港開埠的第一批華人。

詳細的歷史發展,可參考科大衛教授《皇帝和祖宗》一書,亦可見蕭鳳霞、劉志偉等人之歷史人類學研究。而於明末清初遷往香港附近的客家族群,一直都被視為北方漢人之後代,但實情此乃羅香林等客家學者為應付廣府人之針鋒相對,而建構出來的歷史想像。而事實上客家族群之祖先,是粵閩贛交界之畲族,受小群南遷漢人的影響漢化而成。這可見於梁肇庭、瀨川昌久以及湯錦台等人之研究。

說到底,嶺南各族群與嶺北中國之連繫,並非自古已有,而是出於後世的想像。並沒有血濃於水這回事,有的只是形勢比人強而已。

誠然,廣府族群之後努力比嶺北人更貼近華夏正宗,且成就斐然,但此乃後話了。而且,自命正宗,其實最終也會是標新立異、區隔我他之舉動。朝鮮在崇禎登天後,自認比中國更加中華,是為正宗華夏。然而滿清鞏固了在中國之管治後,北伐復明之路不通,朝鮮人也只能著眼於鴨綠江以南保存心目中的正統華夏文明。既然中土已無望光復,就只能以區別華夷之心態應酬中國,並立足本土,於朝鮮重建華夏。如吳政緯同學於《眷眷明朝》所言,朝鮮人在此歷史背景下,建立起朝鮮本位的身分認同。

在同時期的德川日本,知識階層更是一邊鑽研儒學、一邊歌頌大和魂。比如德川光圀在明遺民朱舜水的協助下,借用儒家的春秋筆法,寫出日本本位史觀的《大日本史》。葛兆光教授於《宅茲中國》云,自明清以來,朝鮮、日本與中國發生「從文化上『本是一家』到『互不相認』的過程」,「原本在華夏基礎上東亞的認同的最終崩潰」。近世臺灣之自立,香港之抗爭,也是此大趨勢之延續。

香港之所以能順利開埠,乃蜑民等海洋族群在英國人帶來的制度空間下,在不受清帝國豁制下努力之成果。之後雖然有大批廣府以至是嶺北移民湧入,但他們之所以到香港安居,是因為香港已經成為一座處中國之外、位中國之旁的準城市國家。而在九龍山脈以北,宗族勢力龐大的新界地區,初時與香港並無太大的交集。

而英國人租借新界,主要是因應甲午戰爭後清帝國國力衰退的形勢,以新界為防範其他列強入侵香港的緩衝地帶。而在租借初期,英國與新界宗族打過六日戰爭,英國更無意直接管治新界。他們除了把宗族勢力較弱的新界南端,亦即九龍山脈與界限街的地段「偷雞」劃入新九龍外,便將新界與香港分開管治。

是以新界「併入」香港,其實是戰後發展新市鎮期間的事。在某程度上,是香港「入侵」了新界。不過在發展新市鎮時,新界宗族取得大批換地權益書,之後又遇著香港地產業暢旺,就誤打誤撞的在「加入」香港的同時,晉身為香港的新興特權階層。是以新界的原居民,與他處備受欺壓的原住民絕不可同日而語。

那我們再回到劉教授的第一個問題:新界史是香港史之「正朔」嗎?在《創世紀》中,亞伯拉罕之次孫雅各煮了窩紅豆湯。長孫以掃想要喝湯,雅各就說:「用長子的名份換吧。」以掃饞咀,竟答應了。之後反悔已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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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Hendrick ter Brugghen, Esau Selling His Birthright, c. 1627.(出處:Wikimedia Commons)

嬰兒潮一代的身分認同

嬰兒潮一代是自相矛盾的一代。他們出生之時,港中邊界已因中國赤化而不如以往那般開放,令他們斷絕了回鄉之路。他們只能視香港為家,當他們踏入壯年後,順理成章地促成了本土意識的普及化。這一代在天星碼頭抗爭後,亦多次投入追尋本土認同、爭取本土權益的社會運動。然而,接受過專上教育、投身學生運動的嬰兒潮一代,卻深受中國民族主義的影響。比如說陳婉瑩等學運份子組織了國粹派,主張大學生要認識祖國,為香港回歸中國做好準備。部份嬰兒潮知識階層在畢業後成為了民主派的骨幹。在中英談判期間,他們無視主流民意,向戴卓爾夫人抗議不平等條約,並提出民主回歸論。到了今年六四,支聯會中嬰兒潮一代成員提出了「愛國愛民、香港精神」的口號,令本土意識高漲的年青一代深感不滿。

嬰兒潮一代與同代中國人有着不同的生命歷程,照理應該難以視中國為自己的命運共同體。何以這一代的知識階層卻對中國藕斷絲連?我們可從羅永生教授去年於台灣《人間思想》雜誌發表的文章(p191-p209),一覽其端倪。

該文章題為,文章目的為「集中於檢視,在六、七十年代之交,也即政治上的『回歸』還未成為中英兩國要處理的逼切工作之前,『回歸』如何曾經香港的知識分子中間,構成一個論戰焦點。」上溯五十年代,在中國赤化後,不少持守傳統文化價值的文人南來避秦,他們或是與台北方面合作,從事對中國的「匪情研究」;或是接受美國資助,透過教育進行文化冷戰,接受美國雅禮協會資助的新亞書院諸公可謂南來文人的表表者。香港政府有意無意地扶持這批南來文人,使他們能於香港專上教育系統中發揮影響,令莘莘學子得以受其民族情感所薰陶。

以文化認同肯定民族身分
南來文人有着眷戀前朝的心態。他們見故國不堪回首,便主張透過持守中華傳統文化,以文化認同肯定自己的民族身分。唐君毅一文正好反映了這種遺民心態。唐氏指「五千年之華夏民族,亦如大樹之崩倒而花果飄零,隨風吹散,失其所守,不知所以凝攝自固之道。」他既痛恨中共對傳統文化的摧殘,卻又對西方文化看不順眼。唐氏認為「今日共產世界之大罪,正在其不守人類文化之正流而加以叛逆,而自由世界之大罪,亦正在不能自守其宗教文化道德,亦不知所以守此社會上之自由民主。」這種文化保守主義,令嬰兒潮一代學子容易接受「愛文化、不愛政權」的說法。而當時香港仍保留了不少傳統中華文化的風俗,文化保守主義令嬰兒潮一代容易愛屋及烏,因珍惜本土風俗而對中國生愛慕之情。

然而,南來文人卻多只能活在過去,未能與此時此地的本土社會連結起來。唐君毅在文中哀嘆「香港英人殖民之地,既非吾土、亦非吾民。吾與友生,皆神明華冑,夢魂雖在我神州,而肉軀竟不幸亦不得不求托庇於此。」南來文人既自視為客旅,便逐漸對本土成長的一代失去吸引力。受當代思潮影響的中國民族主義論述乘勢取而代之。

認同中國乃務實的理性選擇
在六十年代末,馬克思主義批判思潮席捲西方大學校園。因距離製造美感的緣故,不少西方進步學生捧文革時期的中國為典範。而中共在國際社會上,亦擔當着抗衡美蘇的獨特角色。在香港校園的民族主義者,亦將共產黨治下的中國視為效忠對象。

包錯石在《盤古》發表的一系列文章,正好反映了年青一代民族主義的親共傾向。包氏認為「只當一個民族動員起來了,民眾才知道自己的需要和自己的功能是多麼強大,有了這種自尊自信,他們才能積極地歸屬自己的社會。」包錯石引用當時西方社會學流行的現代化理論,指出惟有對中華民族作社會動員,方能促成中國現代化。而在當時的中國,則只有中共有這樣的動員能力。

新一代民族主義者針對南來文人的文化保守主義,反對以文化及西方認同為愛國的理由,他們相信中共的宣傳,認為中國已經站起來了,是以認同中國乃務實的理性選擇。包錯石指「西方專家已經開始對中國產生巨大興趣,特別對中共十七年的工業化科學化視為一個『支那奇蹟』。」包再進一步指出「中國今天正當一個大變革的時代,一再遲延不去研究,我們就會離了隊落了伍,而落伍之餘,又不能從心所欲的當外國公民,就會淪為不知今日何日、今世何世的白痴了。」既然中國在中共的帶領下興起是大勢所趨,那麼認同中國,認識中國就自然是識時務的表現。

透過引用西方的進步思潮,新一代的中國民族主義者以科學及理性之名,把國家主義合理化,不少修讀理科、工科的嬰兒潮一代,受不了南來文人傷春悲秋的文藝腔,對新一代親共民族主義頗為受落,部分學運人士決定以行動實踐親共愛國主義,陳婉瑩、馮可強、莫壽平和劉廼強在《盤古》發表〈第一塊石頭﹕我們對回歸運動的一些建議〉嚮應包錯石等人的文章,他們在文中指出香港人要「在個人心理和符號層次上回歸到包括中國大陸人民在內的全中華民族」,並根據猶大人回歸以色列的經驗,指出回歸運動應放棄玄談、走入群眾、團結、容忍和了解,這幾位作者最終發起了國粹派學生運動,強調大學生應認識祖國,組織學生參與由中共主導的交流活動。

對中國的情感建基於學術理論
然而,嬰兒潮一代終究在與中國相對隔離的香港成長,其文化風俗、生命歷程均有異於同代的中國人。他們對中國的感情,純粹建基於學術理論上的認知,與日常生活的經驗脫節。他們與其說是受中國民族主義吸引,倒不如說是因對日常遇到的殖民主義不滿而投靠中國。

亦因如此,縱然嬰兒潮一代對中國懷有感情,卻又會覺得民族主義者不過是抽空地高言大志,一位署名耕耘的港大學生於《學苑》發表〈我是「香港人」〉一文,批評南來文人及學運的中國民族主義。此文反映不少嬰兒潮一代關注此時此地本土事的心態。耕耘指「自己生於斯、長於斯,在香港大學念書,用香港納稅人的錢,卻只空談愛國。對香港的不平等、不合理的現像,孰視無睹;(對)香港四百萬同胞,漠不關心,其實又談什麼愛國?」他繼而挑戰中國民族主義者,指出「如果我們不能面對香港目前的問題,什麼中國重建、回歸、文化重擔的口號,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夢話。」說到激動處,耕耘改用英文表達自己的本土認同,高呼「China is but an empty shadow, Hong Kong is concrete… Hong Kong is much more authentic to me than China.」

耕耘的這篇主張本土優先的文章,自然會被民族主義者視為大逆不道,他們亦在《學苑》發表多篇文章圍攻。事後耕耘亦不得不撰文澄清,強調自己仍然愛國。但最終還是有一批學運人士主張關注本土議題,並親自走進基層社區服務群眾、動員抗爭。當時國粹派卻認為中國要先強大起來,方能解救香港的困難,是以他們只專注認識國情,對香港社會問題無動於衷。關注本土議題的學生遂組織了社會派,與國粹派抗衡,直到國粹派於一九七六年隨文革結束而倒台為止。

畢業後繼續從事社會運動
羅永生教授的文章只論及七十年代初期知識階層的身份論述。但我們若回顧當年的社會運動史,我們會看到部份曾投身社會派學運的嬰兒潮一代於畢業後繼續從事社會運動。當部份社運人仕發展為民主派後,仍然有着自相矛盾的身分認同。他們一方面基於南來文人的教導及學運經驗,對中國始終未能忘懷。是以他們在與中國統戰人員接觸後,輕信後者對民主發展的口頭承諾。他們最終對主流民意視而不見,發動輿論鼓吹民主回歸論。最終中國得到九七後的香港主權,然後再聯同商界擊倒民主派爭取八八直選的運動。在六四事件後,民主派亦產生了倖存者的罪咎感,覺得自己虧欠了中國,令他們對年青一代的本土意識後知後覺。

然而這一代的民主派卻同時是土生土長的第一代,曾多次為本土權益抗爭。在七十年代,他們他們曾參與社會派學運,為本土基層社區的福祉努力。在八九民運後,他們亦從事了本土民主建設。事實上在六四事件後,不少民主派的回鄉證失效,令他們只能以香港為舞台。嬰兒潮一代的民主派徘徊在本土與中國之間,在當前日益躁動的形勢下,顯得進退失據。

*題目及標題為編輯所加,文章原題為〈民主回歸論是怎樣鍊成的〉。

《明報》‧2013年10月13日

中港矛盾﹕《香港簡史》未算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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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書展期間,傳出高馬可教授(Jonh M. Carroll)的《香港簡史》遭中資的出版社刪改,成為了讀書人圈子的熱門話題。相關報導列出了遭刪去的敏感章節,不過論敏感,《香港簡史》其實比不上由高教授博士論文改篇的Edge of Empires。此書雖然只紀錄至香港淪陷前夕,沒有對現代政治的評論,但其史觀卻與政治正確的愛國主旋律大相逕庭。

此書在第一章便開宗明義,批判了建基於非洲和印度經驗的殖民理論。殖民帝國對殖民地的政策,在不同地方不同地點會有不同的表現。殖民統治並不只是有壓迫,而前殖民的社會更不是偉大光明正確。如書中結尾引述德國殖民地歷史學家Jurgen Osterhammel所言,"(not) every domination by foreigners has been perceived by its subjects as illegitimate foreign domination"。

香港處於中華帝國的邊緣,一直都住著不為中國主流接納的一群。穆黛安(Dian Murray)及安樂博(Robert Antony)的華南海盜研究指出,閩粵沿海住著一群與主流中國格格不入的蜑家人和水上人。他們有獨特的文化,亦有一套有別於大陸農耕經濟的社會體系。他們乃中國的化外之民,比如說蜑家人要直到雍正年間才能夠獲得平權,之後他們亦被陸上人及官府岐視,令他們難以透過科舉等制度作上向流動。於是,他們有的像鄭成功那樣割據自立,有的介入了南洋諸國的政治,有的像張保仔那樣成為雄霸一方的海盜,亦有為數不少的沿岸居民參與了與西方的走私貿易。據陳偉群博士考據,當年怡和在簽訂南京條約前向英國國會游說保留香港,其中一個原因是怡和早已與珠江口附近居民成為緊密的合作伙伴。

是以西方的殖民統治,對他們而言其實是一種解放。我們不要忘記,與非洲及印度的情況不同,香港不單要面對英國的殖民統治,在旁邊的中國縱是積弱也是不容忽視的帝國強權。而中國這個帝國,當中也是充滿著暴力與壓迫。兩股帝國勢力的對衡,使香港成為了一個可讓沿海平民喘息的空間。他們憑著與英國人勾結合謀,得到了名譽金錢地位。他們巧妙地利用了兩個帝國之間的狹縫:他們用在香港賺得的錢買中國的官位,或是用洋商買辦的身分避開官府的敲詐做自己的生意;之後他們用中國的名銜爭取英國人的尊重,身穿官服參與東華醫院的會議,扮演中國的駐港代表。透過雙重的角色扮演,香港的華人精英逐漸興起,並成為了不中不英的獨特族群。

這一群精英縱然對中國未能忘懷,但他們對理想中國的想像,卻是香港殖民地經驗的產物。這種香港經驗,造就了具香港特色的愛國主義。香港精英相信愛中國,就要移植香港的殖民經驗,他們以香港殖民地體系的標準去檢視中國當代的制度。一些精英甚至會像何啟那樣,主張愛國就要促進英國殖民主義的在華利益。何啟是革命黨的支持者,但在義和團之亂期間,他與韋玉卻與香港政府密謀推動廣東獨立。與此同時,何啟亦是首位提倡香港人優先的立法局議員。他於局中多次反對政府提供更多福利,這一方面是基於其資產階級的立場,亦因為何啟主張政府應優先照顧本土華人。何啟認為無差別的福利政策,只會招來大批來自中國的移民,最終損害到本土人的利益。香港精英或許覺得自己是愛國的中國人,但他們更覺得自己是有別於其餘四萬萬人的特級中國人。羅永生由博士論文改篇的Collaborative Colonial Power,對此亦有精闢的討論。

這種與中國有所區別的意識,到了省港大罷工時更上一層樓。香港華人精英意識到左翼廣州政府的敵意,覺得北方的搗亂者要向他們土生土長的香港宣戰。他們積極的協助香港政府平息風波,他們有些成為了與廣州政府談判的代表、有些組織了義工填補罷工者留下的空缺、有些成立報刊發動輿論戰、有些甚至支援由落難軍閥組織的反罷工特務組織。在過程中確立了他們的香港人身份,亦向香港政府證明自己為對本土對政府忠誠的香港人。自此他們視香港政府為代表自己的政權,而港府亦投桃報李,於1926委任周壽臣入行政局,並視華人精英為不可替代的管治伙伴。

本書顛覆之處,在於指出殖民主義在香港的獨特處境中,有時可以是一股促進本土興起解放力量。而香港的本土意識,其實在遠早於七十年代已見雛形。批評者或會說這種本土意識,不過是屬於那群高等華人,與普羅香港市民無關。可是,如國族主義大師Benedict Anderson所言,當年南美洲的第一波國族主義思潮,也不過是局限於奴隸主階層的共同體想像而已。而之後各殖民地的獨立運動,其實初期亦只是源於知識精英的共同經歷。但共同體意識只要成型,很快便能夠突破階級的藩籬,得到自己的生命力。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年7月21日

本土論戰與世代之爭

在近幾年,在香港民主派的支持者中,出現了一場因本土論述而引起的論爭。本土派認為,香港是一個與中國大陸有異的城邦,在過去六十年兩地長期分隔,走上了兩條不同的發展道路。是以,兩地的文化差距越來越遠,而中港的利益亦不再一致。因此民主派需要做到中港分隔,以香港的利益為優先,而不會動不動就以民族主義衡量中港關係。對於大陸的事,他們則認為香港應獨善其身,主力要放在防止大陸介入香港人的政治社會生活。而比較愛國的老一輩民主派,則堅持香港的民主,無可避免要建基於中國民主運動的成功。他們亦有著強烈的中華民族感情,認為爭取民主是愛國的表現。

在近幾個星期,民主支持者的內部就是否參加六四燭光晚會,意見分歧。支聯會以「愛國愛民,香港精神」為口號,令不少本土意識較為強烈的朋友嘩然。一些本土派的中堅分子,亦於面書或網上媒體中呼籲民主支持者不要再參與六四晚會。

這可能是民主運動發展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撕裂。不過細心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也可能是一場世代之爭。這是嬰兒潮一代的民主派,與在麥理浩時代之後長大那代熱血青年的首度交鋒。

嬰兒潮一代的民主歷程
在戰後至六十年代出生的嬰兒潮一代,生來就註定是矛盾的一代。他們一方面是第一批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一代。他們不像上一代的香港人那樣,只視香港為臨時謀生之地,期望賺夠一筆之後便可以衣錦還鄉。在中國赤化後,中港兩地之間的人口已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自由流通。嬰兒潮一代既斷了回鄉的路,其人生經歷亦與同期的中國人大相逕庭,如此令他們產生了以香港為家的本土意識。而然,這一代人亦親眼目睹殖民統治壓制及腐化的一面。到他們踏入青春期以至是上了大學時,中國國力漸強,令他們印象深刻。而同時左傾思潮席捲全球,令關心社會的新一代對赤色中國產生了憧憬。他們亦因此投入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學運,比如是七十年代的釣魚台運動,並以批判香港政府的殖民統治為己任。

在學運分子中,國粹派將焦點放在認識祖國,主張關心中國的問題,認為只有先解決中國的問題,才有望解決香港的問題。與他們相對的,是主張關心香港社會問題的社會派。兩派於學運中爭持激烈,但他們同樣的主張中國民族主義,都反對香港的殖民制度,亦對左傾思潮有好感。他們與國粹派的分歧,與其說是意識形態上的分歧,不如說是策略上的分歧:國粹派認為愛國反殖要由中國開始,而社會派則認為是要由本土開始。

當時麥理浩大幅擴充政府功能,社會上出現了大量與政府服務或社會福利有關的職位空缺。不少社會派的同學,都修讀了與社會服務有關的學科。他們在畢業後,投身於社工、醫療、法律等專業。他們逐漸形成了一個能與商界及工商專業分庭抗禮的服務專業階層。他們在工作崗位上,與社區上的基層多了接觸,了解到社區居民日常遇到的問題。於是他們利用在搞學運期間得到的經驗及人脈,組織居民搞社區抗爭。在抗爭過程中,他們意識到要解決社區問題,最終需要令居民有份參與制定與社區有關的政策。社區運動最終成為了香港民主運動的雛形。

在民族意識及民族意識的驅使下,嬰兒潮的民主派在中英談判期間,公開支持香港民主回歸中國的方案。根據羅永生等人的口述歷史,當時學運及社運人士在提出民主回歸方案前,一直都有接觸中國的統戰人員。種種跡象顯示,中國方面利用了嬰兒潮民主派的愛國熱誠,誘使他們提出支持回歸的方案,增加中方於香港前途談判中的籌碼。就這樣,嬰兒潮民主派與中方短暫結盟,與堅持香港要維持現狀的商界抗衡。可是事與願違,中國在香港回歸已成定局之後,認為民主化發展會損害其對香港的控制、並深信英國會籍民主化延續對香港的影響,因而反對香港政府推行憲政改革。為了對抗民主化的潮流,中國與早前仍然親英的商界結盟,決定於回歸後延續官商共治的格局。民主派力爭一九八八年引入立法局直選,但英國方面終決定向中國屈服,令民主派的期望全部落空。香港的民主運動到了八十年代末陷入了低潮。

六四事件令香港的政治局面扭轉過來。香港市民先是因為民族情緒同情北京的學生運動,並產生了民族意識的覺醒。到了北京血腥鎮壓後,香港人驚恐慌張,意識到北京的殺人獨裁政權將會是七年後的宗主國。這時候民主派期望能加快香港的民主步伐,而香港的代議政制,抗衡中國未來對香港的干預。為挽回香港人的信心,英國決定加快政制發展的步伐。由於商界及土共在六四的衝擊下一度與中共關係疏離,中國需要英國幫助令香港平穩過渡,逐與英國進行秘密談判並稍作讓步,容許香港立法局於一九九一及一九九五年引入更多的直選議席。

在六四效應的影響下,民主派在十八個直選議席中贏得了十六席。社會上的悲情與選舉上的勝利,令民主運動重新得力。代議政制的發展令香港民主派有了政治發展的空間,他們利用了在議會上的新的空間向政府施加了前所未見的壓力,以爭取改善社區及社會上的問題。這樣令他們產生了香港人治理香港事的本土意識。然而,由於六四正是所有事情的轉機,香港民主派又覺得他們與中國民主運動分享著共同的命運,甚至產生了倖存者的罪疚感,這又進一步加強了其大中華情意結。

本土為先的年青一代
而將要從嬰兒潮民主派手中接棒的年青一代,包括了呂大樂教授所指的第三及第四代人,卻有著不同的人生經歷。他們一出生,即經歷了由麥理浩改革所帶來的好生活。那時候香港的經濟社會發展已經走上與中國不同的軌跡,亦已經發展出一套與別不同的本土流行文化。他們或縱然曾與家人回鄉探親,但卻只會視香港為自己的家鄉,反倒與所謂的故鄉格格不入。在他們的眼中,香港是一個獨特的東亞社會,是傲視同群的東亞四小龍之一。在香港與中國之間,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除非他們是活躍於政界或社運界的一群,因而受到了學運及民主運動傳統的薰陶,否則他們比較難產生大中華的民族認同。

對於新一代來說,英國的殖民統治時是開明而進步的。他們沒有見過四大探長的腐敗,亦未見過威利警司的警棍。他們一開始就見到廉潔而有效率的法治,很早就見過因此而帶來的社會及經濟發展。當他們開始留意社會及政治議題時,香港的代議政制發展已開始踏上軌道,還有幸見識到彭定康親民的風采。而與此相對的,中國則代表落後、腐敗、老套,新一代很早就看到中國對香港的民主進程諸多阻攔。對他們來說,中國就如一位陌生而兇惡的後母。主權移交後的種種政治亂象,更印證了他們對中國的壞印象。是以他們會懷念前朝,或會舉起殖民地時代的旗幟。這不代表他們視自己為英國人,他們擁抱的亦不是殖民主義。他們只是想做個完完整整的香港人,能夠繼續因他們自小已接觸到的文化、見得到的成就而自豪。偏偏這一切,在主權移交後卻一點一點地流失。

他們對六四也有感覺,不過觸到他們深處的不是愛國熱情,而是天安門學生挑戰權威爭取民主的勇氣。新一代在那一個星期日的凌晨,看見大人悲愴的表情,認識到香港正式成為了亞細亞的孤兒,被英國遺棄予一個殺人如麻的獨裁國家。一九八九年的六月四日,是香港人的成人禮,自那一天起香港人就只能靠自己。在這一代到了能夠作公民參與的年紀時,正好要面對主權移交後種種的問題。新一代的香港自主實踐意識,使他們比上一代人更容易投入與公民社會的運動之中。他們記念六四,不是因為愛國,而是因為欣賞鄰近地區昔日那群學生的道德勇氣,也是在紀念他們自主實踐意識誕生的那一個傷心星期天。

民主運動本土化,大勢所趨
兩代人在人生經歷上的分別,令他們在身份認同的問題上產生了分歧。嬰兒潮民主派也認同本土,但他們始終認為香港人也必然是中國人,縱然那只是一種與其他中國人格格不入的中國人。他們相信只要堅持民主自由的價值,會有機會感動到其他仍然接受專制的中國人。新一代則對中國人身份沒有概念,他們看到自己珍惜的香港文化及制度在中國統治下漸漸被侵蝕,因而感到中國是掠奪殖民者而非祖國。他們相信若要爭取自由民主,就必須要與中國抗衡,爭取香港的自主空間。

本土派的新一代固然有值得令人憂慮的地方。畢竟身份認同難以強求,以咄咄逼人的態度質問他人的本土認同,只會引起反感及反彈,反倒對本土運動的長遠發展不利。而舞弄族群情緒,亦容易擦槍走火。然而,嬰兒潮一代的大中華情結,其實亦不是真的建基於與其他中國人的共同經歷。他們置身於香港,與身在社會主義中國的人的人生軌跡截然不同。他們接受自由流通的資訊,與資訊封閉的大陸人,其實並未一同建立過同時同地的概念。嬰兒潮一代的中國想像,其實也不過與西方人對古希臘或羅馬帝國的憧憬屬同一性質。他們在看《讓子彈飛》是能否不加思索就開懷大笑?他們看《非誠勿擾》時又能否完全投入?我想他們大多寧願不用腦的去看《雙星報喜》或《逃學威龍》,又或者對王家衛電影中的金句琅琅上口吧。在骨子裡,嬰兒潮一代始終是香港人,那是無容置疑的。

如是者,香港人的本土意識,其實終究也是兩代香港人的最大公約數。六四慘劇對於嬰兒潮民主派及本土新生代來說,均是刻骨銘心的經歷。六四經驗乃是本土意識不容抹煞的一頁,而每年的悼念活動,亦凝聚了全城堅守自由民主價值的力量。因此,紀念六四的活動無可避免會本土化,而六四的記憶要承傳下去,整個運動也必須要本土化。與其與年青一代鬥氣而高呼愛國不愛黨,倒不如把大中華情結藏在心中,默默堅守。畢竟,在身分認同的形成過程中,總容得下曖昧的空間。求同存異去為本土的自由、民主及福祉而奮鬥,方為正經。

參考資料:
So, Alvin. 1999. Hong Kong’s Embattled Democracy: a Societal Analysi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馬嶽。2012。《香港80年代民主運動口述歷史》。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國族史觀、本土危機

王宏志。2000。《歷史的沉重: 從香港看中國大陸的香港史論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據主場新聞在十一月五日之報導,曾在國民教育爭議中推出《中國模式》手冊的浸會大學當代中國研究所,獲得親共商人的大筆捐款,計劃編寫《香港通史》。對於這個計劃,我們絕對不要等閒視之。當代中國研究所想怎樣撰寫香港的歷史,那是他們的「學術自由」。但香港人必須要編寫出建基於本土觀點的香港史。若我們坐視不理,任由中國國族主義的觀點壟斷香港史的論述,那我們所認識的香港,很可能會在歷史的長河中永不超生。

來自中國大陸的國族史觀要壟斷對香港史的話語權,非始於今天。在主權移交前後,中國大陸的史家為求論證中國在港主權的合理性,大量撰寫關於香港歷史的材料。王宏志教授在其《歷史的沉重》中,剖析了大陸國族史觀如何詮釋香港的歷史。總括而言,他們的招數包括:

一)略過戰後至七十年代之近代史:大陸史家所寫的香港歷史,很多時都會輕輕帶過戰後的一段歷史,在寫到光復香港後,便跳到一九八四年簽署中英聯合聲明。事關那段時間的發展,會令中國國族主義者尷尬。在那幾十年,香港社會經濟各方面均急速進步,而中國在那段時期卻政局動盪,社會屢受大躍進文革等折騰。這樣大陸史家便難以將香港的發展歸功於中國,亦不能否定殖民地政府對社會進步的貢獻。

六七年的暴動,乃源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當中的暴力嚴重妨礙市民的生活,令民心背離中國政府。香港政府在暴動後大事革新,加強了官民溝通、推出了多項便利民生的制度、更成功解決了貪污腐化的問題。到了七十年代末,香港政府的殖民主義氣燄收歛了不少,社會氣氛自由開放,經濟發展欣欣向榮。這樣,香港人傾向認同殖民地政府為自己的政府。香港走上了與中國不同的道路,亦使本土身份認趨向普及。這些都是國族史觀討厭的事實。

二)強調英國統治為非法佔領:大陸史家亦經常強調英國在香港之主權,乃建基於連串的不平等條約。他們因而認為英國在香港的主權缺乏法理基礎。誠然,香港之所以能開埠,是因為英國戰勝了中國,然後簽訂南京條約。之後香港的拓展,一次是英法侵略的結果、另一次是強權之下不平等條約的結果。中國確是受害的一方,但是世上又豈有完全平等之條約?因戰敗而簽訂的條約,因形勢不如人而勉強簽訂的條約,仍是有法定地位的。中國與盟國要求日本接受波茨坦公約、無條件投降,其結果也是不平等條件。分別在於中國這次是受益者。

更重要的是,倘若中國認為英國非法佔領香港,為何它一直都不收回香港,默許英國在港施展主權?為何戰後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會放棄接收香港?為何中共兵臨深圳河,隨時驅逐英國人之際,卻因要「充份利用、長期打算」而按兵不動,要到八十年代中英談判時才強調英國主權不合法?既是不合法、既是有違國族原則,那就為何要為自己政權之延續,將香港問問擱置多年?

三)強調殖民主義的不公:大陸史家特別喜歡強調殖民制度對華人之不公平對待,亦很喜歡拿十九世紀的政策做文章。假如我們看過Christopher Munn的Anglo-China,也會同意開埠初期華人所面對的,可謂是嚴刑峻法。當時香港政府管治華人的方式不符人道,亦充斥著種族偏見。老一輩的香港人還會記得在六、七十年代,他們仍要面對殖民者不可一世的氣燄。

但是這只是英國殖民統治的其中一個面向。誠然,在殖民地時代初期,香港的華人受到了不人道而又不平等的對待。但同一時期的中國人生活又如何?香港的政制並不民主,華民受到的待遇比西人差,但至少香港一直都有基本的法治,市民有基本的言論人身自由。在香港做二等公民,遠比在中國做臣民有尊嚴。在英國統治期間,一直都有大量移民湧港,他們都是用卻投票的:商人來港,因為英式法律能有效保障他們的產權;異見者來港,因為他們在此能暢所欲言;平民來港,只因惟有此地能讓他們安居樂業。

華人在香港被岐視,但在港華人到中國也會被歧視。香港素來為中國邊緣之地,其民被視為化外之民。南來文人,在香港享受創作自由,卻鮮會為香港人說好話,自王韜以來,都從心底裡鄙視香港人。擁抱中國,並不會使香港人免受歧視。

而英國管治香港,並非只有一味歧視壓制華人。香港政府亦對社會建設有不少建設,施政上亦使不少華民受惠。訪港的中國政治人物,不論是康有為還是孫中山,都對香港的管治嘖嘖稱奇、讚不絕口。英國亦多番嘗試改革,令施政更能尊重華人。楊慕琦政改計劃在現代角度看來也許算是保守,但其建議成立之市議會,直選成份高於今日之立法會。在六、七十年代,政府在未能改革政制的情況下,用盡咨詢制度探求民意,在施政上積極回應民意,其後發展已不能與十九世紀時同日而語。不過國族史觀偏偏要對這段關鍵時刻,選擇性失明。

四)強調中港自古一家親:大陸史家愛將香港出土的文物,與中國的文物進行比較,強調兩者相似之處,並以此確定香港自古已為中國一部份。但是,縱有出土文物,有物件也不代表有真相。問題在於文物不會說話,文物所代表的意義,是由考古學家所賦與的。文物在埋藏在遺蹟內,亦會與外面的世界相對隔絕,即是說文物不能反映隨之而來的社會發展。

大陸史家強調英國在香港開埠前,香港已經有人長期居住。這一點的確是事實,但這不必然是對國族史觀有利的事實。歸根究底,嶺南一帶原為百越族聚居之地,到了秦代才納入中國領土。在香港島、九龍及離島所住的,大多是蛋家水上人,他們為百越族的後人。我們難以從他們身上得出中港一家親的結論,事關他們一直都被視為化外之南蠻。嶺南一帶的中國史,也就是百越族及蛋家人受欺壓的血淚史。蛋民一直受到排擠,既不能上陸居住、亦不能參加科舉,到了南宋廣元三年,即一一九七年,官兵甚至屠殺大嶼山的蛋民。到了雍正年間,蛋民才得到平權,但他們在社會經濟各方面已無可逆轉地走向邊緣化。他們有不少靠參與沿海走私貿易幫補家計,甚至成為割據一方之海盜。香港開埠後,不少華南蛋民移居香港,並成為初期華人精英之主要來源。他們正正就是最早出現香港本土意識的一群。

新界之四大家族,在宋元年間遷居香港,與中國其他地方保持緊密連繫。國族史觀自然會多加書寫其歷史,並以此確定香港為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實際上,新界是到一八九八年才成為英國的租界,那時候香港已經是一個有規模的港口城市。而事實上,香港政府一直將新界分開治理,允許新界原居民以舊有風俗處理其社區事務。新界融入位於市區的香港社會,始於七十年代新市鎮的發展。

值得留意的是,本土意識之中的香港,並不是作為地理概念的香港。香港人著緊的,是在英國在港開埠後,作為社會政治制度的那個香港。英人開埠,最終選擇在人口稀少的港島北岸建維多利亞城。香港作為一個制度,其空間乃是由英國人所創,而華南地區邊緣民眾之後充份利用了這個在中國以外的空間,大放異彩。

五)強調香港在中國國族建構的角色:大陸史家亦愛強調,香港是中國國族主義是搖籃,是中國革命及反殖運動的重要基地。此立論有其事實基礎,畢竟香港確是興中會的革命基地,在十九世紀末起又發起了多次反殖社會運動。但香港人對中國、對反殖的態度,事實上並非完全一面倒。

首先,英國進駐香港時,少見有組織的武裝反抗。香港開埠,九龍割讓,兩者都沒引起反抗。在租借新界時,的確有不少原居民勇武抵抗,發生過如吉慶圍血戰之事。但那不是反殖民運動,純粹是新界人保衛地權之舉動。當英國方面同意尊重新界人之地權,新界居民即放下武器,以後還把英國的理民官當是父母官般看待。

此外,國族史觀又只著眼於革命黨推翻滿清的運動,事關這段歷史,較易為香港人所認同。但之後香港也發生過一些反殖的國族主義運動,但大陸史家多含糊其辭。一九六七年「反英抗暴」,不論其政治立場,也算是愛國反殖運動。但事件涉及文革,異常敏感,運動又不為香港人所接受,國族史觀也只好閃爍其詞。而一九二五至二六年的省港大罷工,則是香港史上聲勢最浩大的反殖運動。當時香港人口才七十餘萬,有廿五萬華民響應運動北上廣州,這就是所謂的「行路上廣州」。期間香港經濟活動停頓,香港政府承受了龐大的政治壓力。但事件最終功敗垂成,廣州國民政府決定北伐,決定與英國修好,單方面宣佈結束罷工。香港工人最終爭取不到任何的成果,部分領袖的晚景淒涼。事件顯示中國政權會為一己之私,對香港的「愛國同胞」用完即棄。你愛國,但國家會愛你嗎?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香港之所以可以成為中國愛國革命的基地,正正就是因為香港是中國以外的政治實體。革命份子可以香港逃避中國政府的迫害,受到香港英式法律的保障。他們在香港享受著在中國沒有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可以出版革命書刊、引發輿論。他們只有有限的結社自由,但他們始終有人身自由,總是能保住頭顱東山再起。要不是香港殖民政府照顧他們,中國革命早完蛋了。

六)資料轟炸:這一點是王宏志沒有提及的。大陸史家擅長於資料搜集,不論其史觀有沒有見地,總是能夠提供一大堆的資料。觀乎其作品,其撰寫方法似是將一大堆資料,不論是一手史料、二手分析還是報章報導,都分類放在一個大資料夾中。到寫書時,再將資料的內容覆述一次。比如說坊間幾本有關香港財團之史書,都是如此的格式。多讀史的朋友會對這種寫作方法感到煩厭,但海量的資料會對大部分讀者產生震懾的效果。這些書資料甚多,往往令讀史之人難以完全迴避。國族史觀便可躲在令人目眩的資訊背後,潛移默化。

順帶一提,浸大當代中國研究所計劃編撰的香港通史,共一書十四冊,也是大堆頭之作。

我們該忽麼辦?
大陸史家的大陸史觀,已滲入香港多年,亦常見於香港人之主流論述。在書店中能買到的香港歷史中文書,大都是大陸史家按國族史觀寫成。香港博物館的論述,亦礙於政治正確,往往跟隨這一套國族史觀。比如說甘棠弟,原為怡和買辦何甘棠之故居。買辦之所作所為,於國族史觀看來政治不正確,然而他們卻是最地道的本土精英,他們的歷史也塑造了我們所認識的香港。但我們不能在甘棠第中,得知買辦是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參與香港社會事務。反而因為孫中山是何甘棠的朋友,令甘棠弟成為紀載中國革命歷史的孫中山紀念館。如此喧賓奪主,確是大煞風景。

長遠而言,我們必須以本土的觀點,書寫自己的歷史以作抗衡。這可能會是個艱巨的過程。不過,其實現存已有一些以本土史觀落筆的研究。牛津出版社及香港大學出版社都有香港歷史的系列,當中有不少都是以本土觀點落筆。與意同時,通面上亦有一兩本以本土立場寫成的香港通史,這包括了曾銳生教授的A Modern History of Hong Kong,以及John Carroll教授的A Concise History of Hong Kong。(個人認為,Ian Scott教授那本介乎本土觀點與殖民觀點之間的Political Change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in Hong Kong,再加一篇評盡的後記後便可以重印。)而透過縱觀香港歷史以探討香港獨特性的,還包括Carroll教授的Edges of Empires以及羅永生助理教授的Collaborative Colonial Power。

可惜這些香港史的著作,內容修辭偏向學術,亦都未有中文譯本。我們是否去考慮翻譯這些著作,然後再整理著作中的資料去寫幾本香港史入門呢?現時普羅大眾沒有閱讀這些書本的意欲,學生要做通識教育專題研習,亦會避開這些看上去艱深難明的書本。這樣,國族史觀的香港史依舊熱賣,大陸史家的作品會成為我們下一代的參考讀物。誠然,香港人不會熱衷於國族史觀,但那終究會令香港人,特別是我們的下一代對本土的認識日趨模糊。當我們對本土之歷史不甚了了,那又如何捍衛我們珍重的本土核心價值?

參考資料:梁文道評王宏志《歷史的沉重》